廖彥博觀點:蔣白關係複雜,歡迎武之璋先生參與研究

2021-04-18 0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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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先勇與筆者走訪兩岸與美國,蒐集多方史料、檔案、電報、函件、報章雜誌、日記、回憶文字、口述歷史、研究專著、論文等數百種,編成史料彙編六十餘萬字,再加以逐一詳細辨析、比對和考證,從而得出許多前人未發的看法。(資料照,顏麟宇攝)

白先勇與筆者走訪兩岸與美國,蒐集多方史料、檔案、電報、函件、報章雜誌、日記、回憶文字、口述歷史、研究專著、論文等數百種,編成史料彙編六十餘萬字,再加以逐一詳細辨析、比對和考證,從而得出許多前人未發的看法。(資料照,顏麟宇攝)

4月11日見到武之璋先生文章〈武之璋觀點:蔣介石功過複雜,非小說家白先勇能定評〉(以下簡稱「武文」),文分前後兩部分,前部稱「白先勇錯誤之處頗多,特為文辯正,以免誤導學子」。筆者不敏,對此看法,不能苟同,為免誤導,願以此文,與武先生商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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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文首先說,李宗仁、白崇禧是「不折不扣的軍閥」,並列出所謂軍閥的三項要件:一、自己擁有相當的武力,必要時足以跟中央抗衡。二、擁有自己的地盤。三、財政有相當獨立性。如按照此定義,則不單李、白為軍閥,1927年時的蔣中正亦為軍閥。因為該年初國民政府由廣州移駐武漢,蔣氏在南昌截留中國國民黨中央政治會議,與國民政府對抗,此即符合第一項要件。是年初白崇禧以偏師入浙,彌月之間以寡擊眾,平定浙東,旋收滬、寧,使得蔣有了與武漢分庭抗禮的地盤,這就符合第二要件。此後寧漢分裂,蔣氏得到上海商人支持,便符合武文所稱軍閥的第三要件。

武文又稱「軍閥一詞是歷史產物,本身是中性的,不含褒貶的意思。」實際上「地方實力派」才是較為中性的稱法。武文指雲南的龍雲、山西的閻錫山、西北軍馮玉祥也參加北伐、抗戰,但不能說他們不是軍閥。但實際上馮玉祥早年兵敗離軍,龍雲、閻錫山長時間只求「保境自守」,幾乎不參加中央政務,和桂系李、白的密切參與全國事務,相差甚遠。

白崇禧與蔣中正的關係尤為密切:在北伐之初,便在蔣氏力邀之下,出任總司令行營參謀長。抗戰之初又循此模式,率先飛南京,擁戴蔣委員長,出任軍事委員會副參謀總長(兼軍訓部長)。抗戰勝利,白被任命為首任國防部長。總計白在大陸的軍政生涯,只有1930年至1936年治理廣西、與南京競合之六年間,不在中央服務,算得上「地方實力派」。除此六年期間外,白幾乎全未指揮廣西軍隊,而是以中央身分督師,調度中央軍在內的部隊作戰。抗戰時的徐州會戰、桂南會戰、長沙會戰,戰後1946年的四平街會戰,1947年底清剿大別山劉伯承、鄧小平部共軍,皆為例證。白崇禧與蔣中正之間的恩怨分合,多與戰略觀點扞格有關,將其說成因爭權奪利而背叛,或是陰謀詭計彼此傾軋,均與史實背離。

武文稱:「至於桂系在近代史的功過也早有定論。台灣中研院不少人做過桂系與民國研究,也做過白崇禧的口述歷史,這些資料,白先勇先生可能完全沒有看過。」這話最是罔顧事實。首先,桂系因為曾反蔣反共,遭到兩岸國共「正統」歷史敘事的抹煞,致使廣西忠勇健兒史蹟淹沒不彰,怎可謂功過「早有定論」?

其次,白先勇近年來為父親白崇禧立傳著述三部曲:《父親與民國:白崇禧將軍身影集》(上下冊)、《止痛療傷:白崇禧將軍與二二八》、《悲歡離合四十年:白崇禧與蔣介石》(三冊),武先生很可能才是「完全沒有看過。」僅以《悲歡離合四十年》而論,為了如實寫出一部論述蔣、白之間四十年悲歡離合關係的「信史」兼白氏「家史」,白先勇與筆者走訪兩岸與美國,蒐集多方史料、檔案、電報、函件、報章雜誌、日記、回憶文字、口述歷史、研究專著、論文等數百種,編成史料彙編六十餘萬字,再加以逐一詳細辨析、比對和考證,從而得出許多前人未發的看法。

例如1929年之「蔣桂戰爭」,原來看法,多認為李宗仁唆使其部將擅自撤換湖南省主席,反抗中央所引起。李宗仁等人在湖南輕舉妄動,確實給了蔣用兵口實,但我們比對各方函電,發現早在1928年,蔣中正便扣住北平的白崇禧部軍餉不發,以為日後派人攜款收買、策反白部(原為湖南唐生智部隊)之張本。至遲在1929年1月,蔣氏已透過何成濬,聯絡之前反蔣兵敗下野的唐生智,要他將白崇禧部隊「拉過來,官兵一次發三個月餉。」此時李宗仁等人根本還沒有在湖南生事!

《悲歡離合四十年》因此推斷,無論李宗仁是否在湖南生事,或是馮玉祥先與蔣決裂,蔣氏率先考慮瓦解的對象,都仍將是白崇禧部隊!從這個角度看,所謂蔣桂戰爭,雙方均有責任,但蔣對白過於猜忌,不能善用桂系武力以為援助,反倒讓李、白從友軍變成對手,他應該要負起較大的責任。

又如1948年11月蔣親自指揮遼瀋會戰,結果失敗,東北四十餘萬國軍精銳覆滅,悲悔之餘,於是同意何應欽、顧祝同所請,以白崇禧統一指揮徐州、華中兩大剿總,與中原共軍決戰。之前說法,是白雖然奉召到南京,卻不告而別,拒絕接任。我們查閱11月1日蔣氏日記,赫然發現白離開南京、飛回武漢任所之前,曾經求見蔣總統。白對蔣說了什麼?蔣在日記中不寫,於是我們又從白氏外甥海競強的回憶文字中,找到乃舅曾對其口述:原來當日見蔣,白提出三個接任大軍統帥的條件:一、放棄徐州,退守蚌埠,以淮河支流阻敵大部隊行動。二、總統給予統帥全權,不要以電話或手令干預第一線部隊。三、盡速建立第二線部隊。蔣不同意前二條件,白認為困難無法克服,遂放棄指揮徐蚌會戰。

由此可見,蔣不願放棄無險可守的徐州,是仍然秉持進攻的思維,準備背城借一,孤注一擲;而白主張退守蚌埠,是以保全國軍有生力量為最高考量,然後可戰可和。蔣白兩人之間,是戰略構想發生衝突。白崇禧拒絕指揮一場與其構想背道而馳的戰爭。

歷史很難以二分法定義,跟著蔣介石來台的軍隊不乏曾站在軸心國陣營者。圖為國共內戰期間,1946年5月27日,國軍在四平大敗林彪共軍後,蔣介石國防部長白崇禧在東北保安司令杜聿明(右)陪同下,在瀋陽視察國軍。
歷史很難以二分法定義。圖為國共內戰期間,1946年5月27日,國軍在四平大敗林彪共軍後,蔣介石國防部長白崇禧在東北保安司令杜聿明(右)陪同下,在瀋陽視察國軍。

再如1949年天崩地裂江山變色,白崇禧不顧勸阻到台灣,與中華民國共存亡,但不久後即遭蔣氏以情治人員監控。白先勇親自執筆的《悲歡離合四十年》第三冊〈台灣歲月〉,引用國民黨黨史館典藏之《總裁批簽檔案》,發現從1955年起,一直到1958年,國民黨內部為防白「積極從事宗教活動,以為其政治生命開拓新的領域」,奉蔣總裁指令成立「回教工作指導小組」,由袁守謙、周宏濤、郭澄、上官業佑、張炎元等五人組成,三年來各種小動作,終於逼迫白崇禧自動辭去中國回教協會理事長一職。「大陸江山土崩瓦解之際,蔣介石在日記中,常常呼喊『天父』,求助『上帝』,可見人在徬徨無助之時,多麼需要宗教的力量支持,」白先勇寫道,「但蔣卻體驗不到白崇禧跟他一樣也需要宗教的慰藉,蔣在日記中惡意的把白崇禧稱為『奸回』。」

蔣中正不能感受白崇禧同樣需要宗教支持,白先勇卻能以人性角度,設想蔣氏內心深處承受巨大痛苦時發生的扭曲。失去大陸,是蔣後半生不可承受之痛;為了排解這「灼燒靈魂的痛楚」,蔣對白於是發生妄恐症(paranoia)的忌恨,經常無中生有,編排白崇禧陰謀反蔣。空軍黃鐵駿駕機投共,明明與白崇禧毫無瓜葛,蔣在聽取空軍總司令王叔銘的報告時,竟一口咬定「此必為白崇禧所煽惑」,便是一例。

由此可見,所謂「蔣先生一生跟叛徒周旋,一生不念舊惡」,乃是當局刻意擷取的片面形象。那個外示赫赫威嚴、內心深埋創傷,暗中忌刻激憤,至生妄想猜疑的老人,比較接近蔣的真實樣貌。

平心而論,蔣氏一生堅忍沉著,八年抗戰,領導中國軍民戰勝強鄰日本,是中國史、乃至世界史上少有的豪傑人物。然而他在國共內戰時期,昏招迭出,自取其敗,大好河山,轉瞬變色,何以致此?舉凡其整體戰略、戰役指揮、戰術策定,國際局勢,政略與戰略連動等,功過成敗,極為複雜,當然還須要更為深入的探討。白先勇將門之子,又是傑出小說家、文學家,其名作《臺北人》深具歷史情懷,歷來評論無數,無需贅言,這樣一位深具家國悲憫胸懷的作家,難道不能對蔣中正的歷史功過、蔣氏與白崇禧的恩怨情仇,乃至中華民國在大陸的興亡,提出一家之言嗎?中國古代文史一家,太史公《史記》為優美文學作品,歷代文人多有著史,只要是憑藉史料,任何人都可以提出自己的詮釋。

武先生苦心孤詣,擔憂歷史詮釋權淪喪,其情可感。然而時至今日,允宜放下從前的「正朔」史觀,使歷史回歸歷史,讓蔣、白的歷史地位,能夠得到更公允準確的評判。蔣、白關係,其中糾葛錯綜複雜,儘管武先生並未受過正規史學訓練,但我們卻不會說「非武先生所能評判」,而是歡迎武先生一同探索研究。

20200915-本書作者白先勇15日出席《悲歡離合四十年:白崇禧與蔣介石》新書發表會。(顏麟宇攝)
圖為白先勇出席《悲歡離合四十年:白崇禧與蔣介石》新書發表會。(顏麟宇攝)

*作者為歷史作家、白先勇《悲歡離合四十年:白崇禧與蔣介石》共同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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