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青龍觀點:從「鮭魚之亂」談台灣這個偽善之島

2021-03-31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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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吃壽司而改名,是台灣貪利現象的顯影。(取自pixabay)

為吃壽司而改名,是台灣貪利現象的顯影。(取自pixabay)

今年(2021)3月大概是台灣戶政系統自光復以來民眾變更名字最頻繁的一個月份了。原因讀者們也應該都猜到了,是啊,那就是日本迴轉壽司連鎖店「壽司郎」在台灣分店推銷鮭魚系列產品的宣傳,其中有一個限時優惠(3月17、18兩日)的活動:規定若姓名有與「鮭魚」中一字同音,享有九折優惠;二字同音,享有五折優惠;同音同字,也就是姓名含鮭魚二字者則全桌免費(只限內用,最多6人)。原本以為只是一項頗具創意的廣告文宣,沒想到該活動竟引起不少民眾關注,更有一些人為了能搶搭這次的免費風潮,真的到戶政事務所改名為「鮭魚」,一時間網路上突然出現許多名字中有「鮭魚」兩字的身份證,造成全台譁然而被稱之為「鮭魚之亂」(salmon chao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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究其原因,雖然有人說這就是台灣人貪小便宜的習性使然,但筆者認為還有其他幾點因素:首先是台灣戶政規定人民一生有3次改名機會,全台原本只有10人的名字中有「鮭魚」,但在3月16日這天卻有3個人意識到可以利用戶政的這項改名規定,決定使用兩次的改名機會(先改名鮭魚,待優惠活動結束之後再改回原名)來享受近萬元的免費優惠;其次就是媒體的大幅宣傳效應,原本3月16日前只有3個人改名,但經網路及新聞媒體當成趣聞報導後,沒想到立即引發一股改名風潮,最後統計(至3月18日全台戶政機關下班止)共有331人改名;最後就是年輕人的創意發想了,在這次的改名風潮中,有不少年輕人在戶政現行的法制規定下,不斷挑戰傳統、發揮創意,除幽默地嘲諷各種與鮭魚相關的同音成語外,也出現長達50個字的破紀錄超長姓名。

原本一個商業行銷廣告手法,卻在台灣造成前所未有的改名字現象,其中還不乏出現有浪費食物、投機轉賣的負面新聞,甚至還有改成「鮭魚」名後卻改不回原名的鬧劇。消息傳開,也被許多國家轉載報導,其中還不乏英國廣播公司及華盛頓郵報等國際著名媒體,有人認為這是另類的「台灣之光」,但也有人覺得這事件讓台灣淪為「國際笑柄」。

由於改名字的大多是8、9年級的年輕人,於是社會輿論開始出現各種批評撻伐的聲浪,質疑「現在的年輕人怎麼了?」、「台灣的教育是不是出問題了?」。其中主要的批評訴求是「身體髮膚受之父母,同樣的,姓名是來自於家族的賜予,當我們出生時,無法選擇父母,更無法替自己取名。」並認為「一個人倘若無法認同自己的名字時,形同推翻自己的出生和家庭。」

這話說得很重,但情況真的是這樣嗎?有人認為整個事件只是商人的促銷手法,除了少數人貪心浪費的行為外,大多數改名字的年輕人不過就是發揮創意順便享受大餐,既不傷人也不傷己,真的勿須太嚴重看待。對此,有一些觀察較精細的人士就提出了更實質的批評,認為改名的人到戶政事務所吹的冷氣、填的單子、消耗的紙類,都是地球資源,而且公家機關的水電費和公務員的薪水,都是人民納稅繳的錢,不客氣地說,就是「憑什麼你吃鮭魚要全民陪著買單?」

道德標準隨著輿論而日益升高,正直之士高聲呼籲這些「鮭魚」們:與其把心思放在貪小便宜這種小聰明上,不如多關心歐美被歧視的亞裔、關心疫情跟疫苗、甚至是路邊需要援助的老人及街友。有些公司行號的老闆還出面聲稱:凡是名字裡有鮭魚的,他們公司一律不錄用。至此,大概已經為此次「鮭魚之亂」定調。

但是,筆者想問的是:台灣人耍小聰明貪小便宜這種事,是這次鮭魚之亂才開始的嗎?機關算盡地去改名字以求取短期效益的這種短淺目光,難道只是年輕人的專利嗎?

平心而論,現今各類商業促銷活動千奇百怪、琳瑯滿目,舉凡百貨公司週年慶折扣、或星巴克買一送一、大賣場開幕限量送贈品……,哪一次不是人滿為患、大排長龍?為什麼這些促銷活動總是能吸引社會大眾趨之若鶩且履試不爽,憑的不就是大眾貪小便宜的心態嗎?更不要說美國知名賣場好市多Costco來台灣設點之初,原本也是沿襲美國總公司的慣例「無條件退貨」,但在台灣一般民眾貪小便宜的心態下,把快用完的商品拿去退貨還沾沾自喜地嘲笑「美國人真好騙」,結果卻是破壞信賴原則之後,取消了「無條件退貨」制,害得真正需要退貨的人增添了許多不必要的麻煩和程序。

再談台灣長期以來的中小型企業,總是在政府諸多優惠政策下,被誘導往特定的產業發展,在一般情況下或許可以說為求生存或謀得公司的最大獲利,但從某種層面看來,這難道不也是一種貪小便宜的心態嗎?而在這種利益趨使之下,台灣各種大小公司普遍都存在有內外帳本之分,說小了還算是貪心便宜之舉,為的就是利用法規政策的漏洞來減少支出、擴大利潤,但若往大了說,這便是造假、逃稅、詐欺的犯罪行為。

男子真的改名為「邱榮耀鮭魚壽司郎」。(圖/網友提供,IG@chou_chiou)
男子真的為吃壽司改名為「邱榮耀鮭魚壽司郎」。(圖/網友提供,IG@chou_chiou)

最可笑的就是現今高等教育環境下的各大專校院,因為筆者實在無法不去聯想到這二十年來各公私立大學,為了取爭教育部各種競爭型計畫的諸多誇張行徑。從早期的「教學卓越計畫」到現在的「大學深耕計畫」,各大學每每為了計畫內容的各類KPI指標或執行成果,不惜變更學校的各種組織章程、修改學生各類的修業規定和畢業門檻、直接要求授課老師配合計畫修訂課程內容、甚至直接假造許多莫明其妙的數據和成果活動……,這些都只為了一個目標──配合教育部的各種優惠措施,爭取更多的計畫經費。許多私立大學甚至不是為經費,而是賠錢也要爭取計畫,因為這樣才能提高學校知名度和招生的註冊率。這難道就不是為了追求短期表面的效益,而忽略作為教育理念的本質嗎?如果說此次「鮭魚之亂」改名字的「鮭魚」們,為了免費吃鮭魚壽司而輕易更改名字,就是像衛道人士所批評的「數典忘祖」,那麼,近二十年來的各公私立大學,為爭取享有計畫經費而做的各種違反教育理念的做法,在本質上豈非都是同一個道理嗎?

從社會上各類商業優惠促銷活動、到企業界早已行之有年的諸般陋習、再到大學教育裡各種光怪陸離的高教亂象,凡上種種,為何卻極少見有像今日這樣批判「鮭魚之亂」的輿論壓力?是大家早已見怪不怪而沈默不語了?還是整個社會早就與之融合為一盤根錯節的利益共同體而無法自拔?這樣看來,筆者不禁產生了一個極可怕的念頭與疑問──台灣是否已經成為一個為各種短期利益不惜偽造做假、但又偏偏在口頭上硬是滿嘴仁義道德的偽善之島了?難怪網路名人呂秋遠律師苦笑地說:如果中國未來真的以人民幣等值兌換台幣的條件要求台灣統一,那麼台灣人為求利益連名字都能改了,只是國號上的統一又有什麼困難呢?

這下子連國號都能改了,恐怕我們不能再等閒視之。讓我們回到「鮭魚之亂」的源頭再思考,究竟它是一個「名可名,非常名」的形上問題?還是一個名實相符的符號學問題?或者它其實只是一個各取所需、利益交換的商業問題而已呢?

首先從形上角度觀之。真的有一個本質存在嗎?「我是誰?」這一古老的哲學問題,真的只能用一個名字、一個符號、或一個號碼所取代嗎?所以改名鮭魚後的我難道就不是我了嗎?如果從這個觀點來看,那麼不論是姓名、職稱、頭銜還是國號稱謂什麼的,大概都沒那麼無關緊要了,重要的是,我們知道自己是誰、職稱頭銜的意義、國家存在的價值嗎?如此一來,所謂「鮭魚之亂」的改名風波,究到底也不過就是一場表象的過眼雲煙罷了,事件過後,你還是你,我還是我,台灣也還是台灣啊!

其次從符號學來說。「我是誰?」其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的本質與我的表象是否相符?「名字就是我,我就是名字」兩者的相符程度,正代表著我的社會表徵,如同我的身份證字號一樣,它就代表著我這個人,是極為重要的個人資訊,不容任意竄改偽造。名字、職稱、頭銜或國號也都是這個道理。如此一來,改名鮭魚後的我,或許已經是另一個不一樣的我了?因為,不論是心存貪圖之念抑或是遊戲人間之舉,但凡去刻意改名,此時的我正如同改名之後的心境狀態一般,不復是原本那個未曾起心動念的我了。

最後從商業行為而言。「我是誰?」不可考、「名實相符」無法證,太多的批判與道德觀念會不會已經模糊了鮭魚事件的原初面貌?因為它說穿了,其實就是一個商業行為而已。「壽司郎」店家推出這項宣傳活動,自然是評估過它的廣告效益,而台灣的年輕人也用了一種既瘋狂又奇妙的改名風潮來回應,不論是店家還是年輕人,他們都在體制容許的範圍內,玩出了這次商業行為的極致表現。

這樣的探究分析或許陳義過高,多數讀者可能會覺得筆者過度解讀了這次的「鮭魚之亂」事件,但請容許我提醒大家:當我們用某一種眼光或評判角度指涉他人之時,或許我們常常不自覺地流轉於各種價值觀或分析角度而知,所差別者,或許僅僅只是在於對自與對人的角度不同而產生出不同的評價標準。但是,我們真的知道自己在這兩種角度之間的價值落差嗎?甚至,我們知道自己在他人眼光中的評判差異嗎?值此,筆者上述所言,也不過是提出三種可能的解讀角度供讀者參酌而已。

正如同法國哲學家保羅‧利科(Paul Ricoeur, 1913-2005)認為自我身份之構成,並非只是自我的建構,而是必須透過他者的參與,在不斷地在自我表述與接接他者訊息之間,相互溝通與交流而逐漸浮現出自我的面貌。任何不對等的交換條件,只會流於識人不明的愚眛或虛偽造假的表象。因此,利科認為「我是誰?」這個問題,只能透過敘事中建構的身份(narrative identity)來回答,它透過回顧我說過什麼話、我做過什麼事、我曾與什麼人交往、我對什麼事情負過責、我對自己和他人作過什麼允諾……,在這各層面活動的經驗中,透過重新述說我的生活故事(life stories),來重新編織(refiguration)我的身份。

換句話說,當我們在回答「我是誰?」(Who am I?)的問題時,我們不是就「什麼(what)是自我」的問題來回答的,而應是就「誰(who)是自我」的問題來回答才是,其中這個「誰」(who),指的不是自我的某個本性或本質,而是指那些曾與我相遇、相知、相識的所有「他者」。而整個建構自我的過程中,我唯一要做的事,其實也只是真誠面對而已。台灣啊,妳真誠地面對過自己嗎?!

*作者為南華大學通識中心專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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