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生態本相─岷江上游村寨之社會現實:《毒藥貓理論》選摘(1)

2021-03-21 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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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中寫道,婦女在一種社會「文化」的影響下,自動或身不由己地負擔起家中大部份的農事、家事,因此離不開村寨。(示意圖,AP)

書中寫道,婦女在一種社會「文化」的影響下,自動或身不由己地負擔起家中大部份的農事、家事,因此離不開村寨。(示意圖,AP)

岷江上游地區是青藏高原東緣的一部份。青藏高原東緣,北起甘肅西南、青海東部,經川西至雲南西北。這是遠古兩個大陸塊相撞擊、擠壓,造成隆起之青藏高原與四川平原中間折皺般的高山縱谷地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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岷江流域的高山縱谷位於青藏高原東緣中段。河谷高度約在 1200-2200 公尺之間,山巔則經常超過 4000 公尺。一條溝(河谷)最低下的河壩,過去一般很少人住,更沒有寨子。這是由於過去河壩容易遭水淹,加上河壩是進出一條溝的通道,住這兒容易遭搶。現在則因水患基本已被控制,治安更無問題,所以陽光較好的壩區反而是理想的蘋果、花椒種植園地。溝中兩邊山腰上的緩坡處,是山田及村寨所在;只要有理想的坡地,村寨以建在很高的地方。因此一條溝,由溪水上游往下走,以本地人的空間區分概念,有內溝、外溝、溝口,而內溝自然遠高於溝口。一條較長的溪河必然有些支流,因此主流兩岸常被人們稱為「大河正溝」。在溝的每一區段,寨子間的高低落差也很大;最高的寨子其位置可能超過 3000 公尺,最低的約在 1500 公尺左右。溪的兩岸山坡,因日光照射方向又分為陰山、陽山;早晨曬得到太陽的坡面是陽山,對面則是陰山。高寒與日陰都對植物不好,因此在生產條件上,一般來說,內溝不如外溝,高山不如低山,陰山面不如陽山面。由於自然環境與生產條件有如此密切的關係,以及本地人群間緊張的資源競爭,因而無可避免的,自然環境空間被人們分類及價值化(如前面提及的陰山、陽山、內溝、外溝及它們所喻示的生產條件),以及被擁有及邊界化(我們的溝與他們的溝)。

一條溝中,成片的森林多分佈在海拔 2500-3500 公尺的山上,高山上多為松木林或楊角花林(野杜鵑林),低山地區則為雜木林。松林下產各種菌、菇、藥材類植物;春天至夏初,年人入山採摘,乾製後賣到市面上去。由於本地近高原,森林上方山頂處常為高下起伏的緩坡,高度約在海拔 3500-4500 公尺之間。這兒由於高寒,冬季積雪,只有零星分佈的松木林。然而到了夏季,由於日曬充足,這兒成為豐盛的草場;這是村寨民眾放養旄牛與馬的地方。森林下方的山腰緩坡處,如前所言,是人們種糧食的階梯狀山田。缺乏大片緩坡的高山村寨,每一階田地之間常高達兩三公尺。在過去,種糧食,採菌、菇、藥材賣錢,放養旄牛及馬,到成都平原打工,都是村寨人群的主要收入來源。

寨子一般就在田邊,戶數多寡不一。1990 年代時,最大的寨子約有 200 戶,最小的只有 3-5 戶人。經歷了大集體之後,人們一般以漢話(四川話)稱寨子為「組」或「隊」。幾個鄰近的寨子,兩三個到八九個不等,形成一個村寨群,一般稱「村」或「大隊」。較小的溝,如松潘小姓的埃溪溝,只有一個埃溪村,包含三個寨子。其中的二寨可以說是由兩個寨子構成,白哈與梁嘎;後者又稱上寨,只有五戶。較深的溝如黑虎溝就複雜了。位於茂縣的黑虎溝分五大空間人群,人們說是「黑虎五族」,或五個大隊。五族中的「矮紫關」有三個隊,其中的二隊內有王氏寨、白石寨等五個寨子。無論有多少層次的大隊、隊、寨子,簡單說,人們的空間人群認同是一層層的。如在過去,若要對付三龍溝的人,整個黑虎溝五族的人會團結起來。若「爬地五坡」的人與王氏寨的人有糾紛,那麼整個「矮紫關」的人就會幫著王氏寨。所以,敵人可能在某情境下成為朋友或盟友,而朋友、盟友也經常成為敵人。

在族群認同上也一樣,形成一層層地理空間上的大小圈子,愈內圈的人血緣愈親,愈外圈的血緣愈疏。本地一句俗諺「山分樑子水分親」,表示本地人也意識到此種人類空間社群與血緣社群(族群)的密切關係。在一個寨子內,最小的圈子當然是一個一般不超過六口人的家庭;其外便是兄弟和堂兄弟的家庭,此圈內各家庭的父祖輩為親兄弟。更大圈,一個寨子裡幾個不同姓的家族(本地漢話稱家門),經常也稱他們是很久以前來此的幾個弟兄祖先的後代(對此我們可以有些懷疑)。包括幾個寨子的一條溝中整個一圈人也一樣,常宣稱各寨分別是幾個遠古弟兄的後代。由於有共同資源領域,其內又有各是各的地盤,所以親近的「弟兄」社群是「同根生」的人群,又是「明算帳」的人群,也是彼此「相煎急」的人群。

有「弟兄」關係的各家庭、家族及各寨,當然其間隱含對女性之忽略與歧視;這是我們─特別是男性─必須注意的。這也是本地社會現實之一。以經濟生活上的分工來看,在過去女性幾乎一輩子是田裡及家裡的「奴隸」。山裡的傳統農業只求儘量減少一家人的生計風險(相對於追求最大利益的農業);人們種不同季節的、多樣性的作物以分散風險,以免季節性或生物性(植物病蟲害)災難讓一家人活不下去。這樣的農業模式,自然使得負擔主要農活的婦女整年忙碌。母親帶著女兒做農事,男人外出打工或作買賣,這在 1990 年代還是本地傳統。過去,婦女一輩人沒出過溝是常有的事;簡單的理由便是─每天都有活要做。因此我們可以說,在這樣的村寨社群裡,女性屬於村寨空間(父親與丈夫的村寨),也被工作「困」在此空間中;在血緣(祖先有兄弟關係的親屬)、政治(公眾事務決策機制)、宗教(如祭山神)等層面,女人都是外人。

以上我介紹了本地環境(包括自然與人為建構的環境),以及人們如何以各種生計手段利用環境資源來求生存;為了生產、競爭與分配資源,人們如何以空間、血緣與性別等判準,來組成各種成員彼此認同的社會群體。這便是我所稱的「人類生態」之本相,也就是綜合環境、生計與社會的人類生態現實。以下,我要談談本地人類生態中另一個重要部分,也就是其表相─我們所稱的「文化」,與在「文化」下人們的習慣、傳統、風俗,與因此產生之文化現象。

女性被「困」在村寨中,男性則無此必要

我將文化加上引號是因為,目前文化一詞在人們心目中或多或少得到相當程度的美化;它或被視為不可侵犯、無可動搖,或即使知其不當也無可奈何。我無意侵犯大眾對文化的美好印象,因此用帶括號的「文化」來代表我對文化的特殊認識。

「文化」如何作為人類生態的一部份,成為其表相,我們可以從它與社會現實(人類生態本相)之間的關係說起。簡單說,「文化」讓人們不自覺地產生規律化行為,也讓人們對這些行為作出典範化的價值判斷,而這些規律與典範則強化社會現實。我們舉些實際的例子來說明。譬如,前面我提及,婦女被工作困在村寨空間中。事實上應該說是,婦女在一種社會「文化」的影響下,自動或身不由己地負擔起家中大部份的農事、家事,因此離不開村寨。在同樣的「文化」下,能任勞任怨地完成農事及家事的婦女,被村寨男人們(也被婦女們)認為是好媳婦、好女兒─女人是否勤快能幹,是本地人評其好壞的主要判準。如此「文化」,以及其所造成的現象,也就是文化表徵(如母親與女兒在田裡勤快工作的景象),看在人們眼裡,強化本地男女區分與性別分工的社會現實。

我們再舉一個相關的例子。女人被「困」在村寨中,也因為本地一種服飾「文化」:女性必須穿著有本寨特色的傳統服飾,而男性則無此必要。這其中的部份緣由,有些聰明男人跟我說得很明白;他們說,那是因為男人常外出作生意、打工,穿太特殊不好。他們沒說明白的是,女人為何要穿得「特殊」。事實上,這種服飾文化是為了強調一村寨人群的認同,及他們與周邊人群的區分。由於資源競爭激烈,各村寨、各溝人群間的認同與區分十分重要,所以一種「文化」讓女人以服飾來強調本村寨人群認同,並以此區別於周邊村寨人群。所以,同樣的,在本地人類生態中,「村寨」這樣的社群是人們進行資源爭奪與分配的重要社會組織,其存在及彼此區分是本地人類生態重要的一部份。這是本地人類生態本相。與此相對的是,一種作為人類生態表相的婦女服飾「文化」,讓婦女們的穿著遵循本寨典範,也讓大家藉以判斷或批評她是否穿得正確得宜。如此產生的表相,強化社會本相─村寨社群認同與各村寨間的區分。同時,對婦女而言,這樣的「文化」在過去常讓她們走不遠,出了本寨就被別寨的人視為異類。尤其當她們嫁入另一個寨子時,在前幾年常因無法立即換著本地婦女服飾,而須忍受他人異樣的眼光。後面我還會對此作說明。

我們再談談另一種「文化」。村寨人群記得及述說的歷史,也遵循著一種本地「文化」─我們可稱之為歷史記憶與敘事文化;在從前的著作中,我稱之為「歷史心性」。這是說,在一社會中人們所記得與敘述的歷史,不一定都是過去曾發生的事實,而是循著一定敘事規則的集體建構(其中並不排除有真實成份)。在岷江上游,過去這兒最流行的歷史記憶文化便是「弟兄祖先歷史心性」;在此「文化」下產生的規律化歷史敘事,就是前面我提及的「弟兄祖先歷史」。

《毒藥貓理論:恐懼與暴力的社會根源》書封。(允晨出版)
《毒藥貓理論:恐懼與暴力的社會根源》書封。(允晨出版)

*作者為哈佛大學博士,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特聘研究員,台師大講座教授,中研院院士。本文選自作者新著《毒藥貓理論:恐懼與暴力的社會根源》(允晨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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