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照專文:因為音樂選擇了他們

2017-08-17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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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介紹古典音樂鋼琴家James Rhodes的《關鍵音》一書表示,不是一本談音樂與音樂欣賞,讓人輕鬆閱讀的書,這是痛苦的作者所寫的一本記錄痛苦的書。圖為《關鍵音》作者,詹姆士・羅茲。(圖為新經典文化提供)

作者介紹古典音樂鋼琴家James Rhodes的《關鍵音》一書表示,不是一本談音樂與音樂欣賞,讓人輕鬆閱讀的書,這是痛苦的作者所寫的一本記錄痛苦的書。圖為《關鍵音》作者,詹姆士・羅茲。(圖為新經典文化提供)

James Rhodes的『關鍵音』,可不是一本談音樂與音樂欣賞,讓人可以輕鬆閱讀的書。閱讀這本書該有的心理準備:這個是痛苦的作者所寫的一本記錄痛苦的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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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hodes是一個古典音樂鋼琴家,不過他成為鋼琴家的經歷與理由,和全世界所有的鋼琴家,在舞台上發光發亮,我們知道叫得出名字的那些,幾乎都不一樣。古典音樂,尤其鋼琴音樂在演奏上的艱難要求,產生了一項普遍的弔詭,成為鋼琴家的這些人,幾乎每個人都不是自己選擇了音樂,毋寧是音樂選擇了他們。

意思是因為演奏上養成的需要,這些人都必須從很小的時候,就開始接觸鋼琴音樂,就大量投入時間學習、訓練。他們的音樂路途遠早在自己能真正了解音樂是什麼,能想清楚自己喜不喜歡音樂,要不要以音樂作為一輩子的職志。通常如果等到他們能自己做決定時才選擇音樂,就來不及成為一個專業的鋼琴演奏家了。

這種人一般是由家庭、父母決定了讓他們在5、6歲就開始專注、密集地從聆聽和演奏上進行準備。古典音樂如此複雜,需要那麼多的準備,如果沒有從小開始,沒有持續培養,根本就不可能得到演奏上的掌握能力。所以我們能看到的演奏家,沒有誰是長大了,有了自我認知與自我意識,青少年時期之後,對自己說:「啊,我生命中最重要的追求是古典音樂,是成為鋼琴家!」才走上這條路的。那樣的話就太遲了。

James Rhodes是這種近乎不可能的late comer。在別人都已經在舞台上演奏各種困難曲目的年紀,他才自己選擇要當一個鋼琴家。不是音樂、鋼琴選擇他,他選擇了音樂、鋼琴,而且他選擇音樂、鋼琴有著生命中更迫切、更必要的理由。

『關鍵音』書中談音樂部分其實沒那麼多。比較多的是談傷痛,真正的、深刻的、迷亂的、幾乎令人不忍凝視的傷痛。前半部書,音樂看起來簡直像是硬湊上去陪襯的。剛讀的時候我甚至產生了懷疑和反感,在心底嘀咕:「你大可以就寫傷痛,寫真實的生命艱困,不需要因為你是個鋼琴家,就一定要把音樂、樂曲扯進來吧?」

書前面提到的音樂,感覺上和他訴說的童年、成長經驗,沒有必然關係。不過一直讀下去,讀到後來我想我明白了,『關鍵音』要用這種方式,寫2個重要的主題,第1是,Rhodes如何以完全不同的方式成為一個鋼琴家;第2是,解釋為什麼他對於古典音樂與古典音樂的演奏表現,會抱持著和大部分都不一樣的特殊態度。

跨界是個屁?

『關鍵音』書中附錄收了2篇James Rhodes發表在英國『衛報』上的文章,2篇都是攻擊批判性的,而且都用了很刻薄的語氣,也都在英國引發了討論與爭議。但兩篇文章並列在一起看,實在挺怪的。1篇是批評「全音音樂獎」,1篇則批評「留聲機大獎」,乍看下,兩篇的立場卻似乎是相反的。

他攻擊「留聲機大獎」的基本態度是:你們太厲害了,簡直就是想盡一切辦法要將古典音樂搞到最無聊,不讓任何人能從古典音樂中得到樂趣!整個頒獎儀式中好像只要出現一點會讓觀眾覺得有趣的東西,就對不起主辦單位似的,從頭到尾一定要正式、莊重,也就是無聊。

這樣的態度,老實說,一點都不新鮮啊,多少人抱怨古典音樂為什麼要那麼正經八百、那麼困難、那麼嚴肅,不是嗎?為什麼不能給我們輕鬆一點的音樂,為什麼不能讓大家用輕鬆一點的方式來聽音樂?為什麼不「跨界」、「混和」一下,這個年代誰還要聽「正統」的古典音樂啊!

如果我們以為Rhodes的意思也是如此,要將古典音樂弄得可愛、花俏一點,以便吸引更多觀眾,那讀到他批評「全音音樂獎」的文章必定會大惑不解。因為那篇文章中他要激動發洩的意見是:「你們是一群掛羊頭賣狗肉的偽君子!」他攻擊「全音音樂獎」裡的古典音樂項目,根本沒有任何一項頒給了真正的古典音樂唱片和演奏者。裡面有的,是的,都是「跨界」,而在文章中他只差沒直接罵出「跨界是屁!」

奇怪了,這不是一種古典音樂「基本教義派」的態度嗎?不是那種認為要「純粹」的古典音樂,見不得古典音樂混雜入其他東西嗎?這種態度,和他批評「留聲機大獎」的態度,豈不是徹底矛盾?

不,他其實很清楚自己在說什麼,在堅持什麼。他堅持在這樣的時代中,我們應該更有信心,同時更加努力,將原汁原味的巴哈,原汁原味的貝多芬,原汁原味的普羅高菲夫傳遞給更多人,讓更多人能夠理解、聆賞、享受這些原汁原味的好音樂。吸引聽眾的方式,不是將音樂稀釋、灌水,不是將古典音樂簡化。古典音樂最大的價值,就在其複雜、深邃、濃稠,和生命生活產生特殊的纏捲互動關係,以「跨界」去稀釋、灌水,製造出假巴哈、假貝多芬、假普羅高菲夫,那就不再是那麼美好的音樂,有什麼意義?

可以做、應該做的,是降低聽眾進入這些音樂的外在門檻,讓音樂演出的形式更多變化、更多創意。有很多不同形式可以表現原汁原味的美好音樂,不必一定要大禮服,不必一定要正經危坐,不必一定要裝模作樣。可以更自然更活潑更有演奏者的個性,並配合演出的場合,給更多人帶來感動。

他的態度,我再同意不過,也是我一直很希望在台灣我們可以打開更多古典音樂演出與欣賞空間的方向。英國曼紐因基金會幾十年前就開始了一項活動,現在已經傳播到歐洲好多國家,他們提供一筆經費,讓年輕的演奏家組成2人到4人的小型合奏團來參加audition,通過了之後,1年內基金會每個月至少會為他們安排一場音樂會,給他們演出費用。這些音樂會都在不一樣的場地,不是平常開音樂會的場地裡,可能是醫院、可能是養老院或孤兒院,也可能是學術機構的大廳裡。

藉由這種方式,許多平常不會接觸到古典音樂的人,在生命的特殊情境中聽見了古典音樂,或許就因而豐富了他們的經驗。更重要的,參與其中的音樂家,也必須接受挑戰,找出方法來讓這些平常不聽音樂的人,能夠理解他們的音樂,能夠喜歡、享受他們的音樂。

這也是James Rhodes的追求吧!他跟電視台合作,拍了好多影片,包括動用八架攝影機來呈現演奏,為了服務音樂什麼都可以嘗試,同時當然也就堅持必須確認這些音樂是值得被如此費心費力服務的,原汁原味的古典音樂經過了時代與歷史的考驗,當然是值得的。

古典音樂讓他傷痛中走出來

James Rhodes的『關鍵音』書中,最關鍵的一件事,是古典音樂幫助他從近乎不可能的傷害中走出來。

『關鍵音』在台灣出版時,剛好發生了「聯合公園」的主唱上吊自殺的事件,讓很多搖滾樂迷震驚。不少「聯合公園」的樂迷都是在事件發生了之後,才意識到他和James Rhodes一樣,都是兒時遭到性侵的受害者。

美國搖滾天團「聯合公園」主唱查斯特.班寧頓(Chester Bennington,右)。(AP)
美國搖滾天團「聯合公園」主唱查斯特.班寧頓(Chester Bennington,右)。(AP)

一個是搖滾樂手,一個是古典音樂鋼琴家,這樣的不同音樂選擇,有特殊的意義或作用嗎?從表面上看,搖滾樂激放、自由,更具大眾感染力,好像應該更適合用來發洩情緒,包括受傷痛苦的情緒吧?然而深層一點看,對於最深、近乎無明的傷害與痛苦,搖滾樂或許正就是太自由了,以至於反而沒有足夠的療癒作用?

意思是,搖滾樂的自由,方便一個人不受節制地發洩包括憤怒在內的情緒,然而對於像幼時受到性侵所產生的長期痛苦,很不幸地,無節制的憤怒非代無助於療傷,往往還使得傷害不斷在精神系統上加強,使得受害者更難正常應對生活。他們可憐地活在對於過往事件、乃至於對於自我的無窮憤怒仇恨中。

『關鍵音』書中從序章開始,Rhodes就揭示了,一個從六歲就遭到性侵,而且性侵行為持續長達五年的男孩,他最大的困擾,就是無法不討厭自己,對自己生氣,對自己憤怒,這份憤怒進而影響了他的世界觀,讓他連帶地痛恨這個世界。他需要表達、發洩這樣的情緒,而他找到的表達管道,是古典音樂。

古典音樂幫助了他,因為演奏古典音樂非節制不可。古典音樂的樂曲中有那麼豐沛、飽滿的感情,但要藉由古典音樂來表達自我,卻非得透過已經寫好了,固定在那裡的樂譜。古典音樂沒那麼自由,這是讓痛苦、憤怒的James Rhodes能夠安定下來的重要力量,也是相對地,搖滾樂不會、不能提供的力量。自由、無節制的發洩,在發洩過程中你就迷失了,不知道該如何將自己拉回來,於是你就救不了自己。

*作者為知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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