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四年的一個中午，我趁午休時光去成大附近大學路某巷子看房，雖然是五樓的無電梯舊公寓，而且還是民國七十年蓋的，當時屋齡已屆二十四，但是看了一眼就很喜歡，格局方正，採光良好，三個陽台，前面無大樓遮蔽，目前還有一個房客住在裡面，整體而言，屋況良好，相當令人心動。同時，還有另一組客人也很喜歡，據說是個女生，不過有些猶豫。
然而，當時看到的景象，可說是「相當凌亂」，因為屋主的東西還沒完全搬空，客廳陳設著非常古老的那種黑色的、老太太品味的皮沙發，牆壁上有觀世音菩薩的畫像，令人肅然起敬，還掛著一件迷你版的蓑衣，一幅那種市區地下通道廉價販售的風景水彩畫，一個巨大的訂做木櫃將客廳與廚房隔開，此外就是老舊的冰箱、表皮脫落的櫥櫃。
這間公寓的主人顯然沒有安全感，因為後陽台被整個鐵窗關起來，強盜無法進來，前陽台也有一棵非常巨大的植物，與隔壁住戶隔開，休想爬過來。主臥室裡有七○年代製作的桌子，還有符合那個年代的雙人床組，廟裡面拿回來的香符、保留著私人生活史的物件如發票、票券、指甲刀都放在抽屜裡，最吸引人的應該是七○年代的復古彩繪壁燈以及圓罩型吊燈。此外，主臥室的門，還有像飯店那種門閂鏈，一樣展露著主人的沒安全感。
第二個房間住著一個女房客，門鎖的緊緊的，根本看不見其中奧祕，第三間較小的房間裡，則擺著舊式梳妝檯，一張鐵床，和一些老舊衣物，更別說後陽台，簡直是各種腐爛木塊的集中處，尤其是洗衣機後面，洋溢萬年腐朽之氣味。而我最在意的廁所，牆面有浴缸拆卸過的痕跡，還有我不太敢使用的舊馬桶、幾乎可以丟到垃圾場的藏汙納垢洗手檯。
即使如此，我還是在心裡作了一個決定，請女仲介等我，讓我去領錢。我領了一萬塊，付給女仲介作為斡旋金，自此，正式展開我生命中的第一次購屋歷險記，我打電話向母親「告知」，她除了震驚，更是十分反對，直說我太衝動，可是我非常堅持，覺得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這條充滿著各式各樣花園餐廳、書店、咖啡館的巷子，等了好久才等到有人要賣房子。
因為這間房子，我和母親大吵一架，買房子真的像我想的那樣簡單嗎？這間房子會不會有什麼問題？屋主為什麼要賣？這會是一個成功的投資嗎？租得出去嗎？還要再花多少成本裝修？當初我的戶頭，工作了一整年只有六萬多塊，但心底的聲音告訴我，簽吧。我決定按照我自己的判斷，在斡旋書上簽上自己的名字，貸款買下生命中第一間看來非常可怕的房子。
買下這樣一間看起來很可怕的老房子，確實需要勇氣。但我看見的是「機會」。可是假如得不到父母的支持，那麼，買房子似乎不是一件美好的事情。
講話非常犀利的女仲介兩天內告訴我，已經用我出的價格買到了，但是我說，我得帶我爸媽去看一次，還得經過父母大人的同意。更何況手邊只有六萬多塊，每個月扣掉生活費、儲蓄險、保險費和其他開銷，真的沒剩什麼錢，我的欲望無窮盡，陸續買了高檔數位相機、昂貴的鞋子、名牌衣服，我到底怎麼買房子？所以我還是得靠母親大人一點力量。
簽約當天，我請父母先去看那間公寓，然後再去仲介公司門市與賣方進行簽約，夏天已過，空氣裡仍然散發著熱氣，成大校園裡面年輕學子打著籃球、聊天、吃點心，過著沒有煩憂的生活，天色漸漸暗去，女仲介打開一樓殘破的大門，陪著母親爬上五樓。一樓大門旁邊有個暗無天日的地下室，柵欄鐵門鎖著，底下一片潮濕氣息，霉味滿屋，幸好樓梯間算是乾淨的，至少沒有堆積什麼垃圾雜物，該是有人定期打掃，雖然漆著白色油漆，卻有些斑駁痕跡，九二一大地震過後，有些微裂痕，是大地竄動過後留下的證據。至少度過大地震，算穩。不過，我自己也很感到畏懼的，就是四樓一直沒人住，每次經過總感到陰森森的，好像裡面充滿了不潔邪惡的力量。
果然如我預料，母親大人匆匆一看就說「不喜歡」、「舊的要命」。裡裡外外，根本沒有什麼優點似的，尤其許多紗門都堆滿了沙子，還有一些小洞，上面黏著並不牢靠已然脫落的膠帶，我強調說還沒整理當然很舊啊，買下來後我可以擦油漆，把蒼白的日光燈換掉，改成溫馨的黃光，白牆壁也可以擦成鵝黃色的。但母親又回到了最初的思考：沒人買房子這麼衝動的，不必那麼急，機會很多的。
父親在外面等我們，沒有表示任何意見，一直以來，父親都是非常尊重我的。我和母親上了車，在仲介的陪同下前往簽約之處，仲介當然說得很好聽：「這個地點真的很棒，你的兒子真的很會挑，買房子就是買地段，到時候要租給學生也很好租，你看整條路上，滿滿都是人。」
賣方因為已經搬回台北，此次為了賣屋簽約特地南下，仲介先下了車，我和母親在車上反覆辯論到底要不要買這間房子，我們整整吵了一個多小時的架，母親反對就是反對，而我此時真的沒有閒錢可以湊齊自備款。房貸可以貸到九成，可是還是得跟母親借個十五、二十萬，買房子不只自備款而已，還有代書費、仲介服務費、契稅、火險、地震險。
我真的想根據自己的意志做一次決定，將來可以用租金去付每個月一萬多塊的房貸，假如真的後悔，就賣掉，應該還算好脫手。母親大人百般不願、萬般無奈地下車，與我進去仲介公司的大廳。我猜她心裡想著這兒子就是會花錢，當兵之前我幾乎從來沒打過工，二十七歲才開始正式工作，工作了一年就要買房子，買房子現在又要跟她拿錢，年紀輕輕就想買房子致富，並不是保守的父母所能認同的。
又經過了一些折騰，連店長也加入了說服的行列，後來我和母親有了決議，太貴！砍價，假如無法砍到我們要的價錢，就放棄斡旋金，不買了，幾萬塊母親說她要出。好像是賭博似的，店長看到母親一砍就砍了非常多的錢，都傻住了，但是我也沒有辦法，我自己是真的買不起。
店長到樓上與賣方溝通了很久，來來回回討價還價，過了一小時，終於大砍了一筆價錢之後，上樓簽約。
店長稱讚我母親好厲害。我也覺得她真的好厲害。不僅砍了房價，還砍了仲介服務費。因為我母親說：我們可以不買！
買下房子後，開始了將近一個月的房屋裝修蜜月期。每天，都想著怎麼舊屋改造，用最少最少的費用，打造優質環境，好像是我自己要住似的。我把老祖母風格黑沙發上網拍賣，沒幾天就有一個男人從嘉義開小貨車載走了，我開價七千五百元，讓他砍個五百就成交了，我們兩個男人就這樣把一加二加三加大小茶几的家具，從五樓徒手搬到樓下。這真是累死我了，而嘉義來的男子因為小貨車載不下，還分成了兩趟。
出清這些東西，花了一整天，工人上上下下，汗如雨下，因為沒有電梯。這是多麼要命的事情，一箱箱、一袋袋的重物，讓許多壯漢都腿軟。接下來我買了油漆、門紗、燈具，開始讓這個空間出現顏色。房間裡面的牆壁我漆鵝黃，天花板則保留白色，客廳則擦米色，光是油漆，我就找了兩個朋友幫忙，也花了我們一整天時間。那兩個來幫我擦油漆的男孩，彼此不認識，當晚我們三個人帶著油漆味，一起去夜店跳舞，然後去飯店過夜。那晚，他們睡同一張床，之後就戀愛了。
接著採購新床、桌子、椅子和窗簾，用網拍沙發賺來的七千元，我買了一張三人沙發、電視櫃跟玻璃茶几，也整整七千元，舊換新。然後是訂定房價，招募房客。我貼在大樓底下和成大附近的告示版，還請成大的學妹幫我PO在租屋板上，很順利的就在一個月內租出去了。房客挑房東，房東也挑房客，很多學生看到房東這麼年輕，反而不太敢租，這真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
夏天時節，房客喊熱，我只好刷卡買了三台冷氣，分期付款，因為我手頭還是很緊，每個月仍過著月光族的生活，戶頭永遠沒有辦法超過五萬。我買了兩台分離式冷氣，一台窗型冷氣，終於解決了頂樓的酷熱。而在這樣當了房東之後再度變成月光族的日子裡，遇到朋友凹請客的時候，真的會令人爆肝，因為大家都覺得你買了房子很有錢啊，但其中心酸誰人知呢？
當房東，其實一點都不好玩。尤其房客電話打來，總沒好事。「房東，沒熱水了，是不是熱水器壞了？」「房東，洗衣機壞了。」「房東，窗戶關不起來。」
此外有屋階級，每年還要繳地價稅、房屋稅，也是一筆開銷，雖然我精打細算每個月收到的租金正好可以拿去繳房貸，不過，其實自己還是掏了一點腰包。有好幾個日子裡，下班後到新買的舊房子裡，穿著雨衣蹲在地上擦油漆，孤孤單單，而別人正在享受著美好假期，那種悽涼的感覺，實在難忘。更有一次我還帶了母親一起去大掃除，我們把洗衣機後面萬年腐朽的可怕堆積物丟出來時，有種想吐的感覺，還有一次請工人來換紗窗，只因為有一片窗戶拆下來後，變形，再也裝不回去。
如此種種，都是買屋經驗談，就在房貸利率不斷調漲、成大動土要蓋全新宿舍大樓時，我便決定出售了，就這樣告別了生命中第一次只花了六萬元投資買到的舊公寓。
＊作者海藍查，誕生在保守家庭，聽小虎隊跟王傑的歌長大。27歲那年因財務壓力為求翻身，誤打誤撞開始買房成為房東，至今已逾15年，因理財投資有道，曾為《今周刊》雜誌專題人物故事之一。本文選自作者新作《給下一個佛系房東的備忘錄》（印刻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