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敬一專文:大學校長遴選的「反向選擇」問題

2020-05-01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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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選無法產生頂尖大學校長。圖為美國哈佛大學校長夫婦。(美聯社)

普選無法產生頂尖大學校長。圖為美國哈佛大學校長夫婦。(美聯社)

有人說,「連總統都可以普選了,為什麼大學校長不能?」對於這樣的論述,我想反問一個問題:「總統可以普選,為什麼大法官不是用普選的?」經過這樣反問,大家應該很明白:一個職位的適當人選要怎麼產生,要依那個職位的性質、功能、任務等面向來決定。校園不是政壇,校長也不該是政治人物,大家一起選校長的結果,台灣的大學會變成什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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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年教育部有一筆「五年五百億」的特別預算,對國內若干研究型大學給予額外補助,希望其中至少有一所能在五年、十年之後,成為「世界百大」之一。許多人都質疑:如果其他的配套措施(諸如預算使用、人事薪給、校長選舉)不改,光是砸錢,能砸出世界一流的大學嗎?經濟學家分析人的理性決策,也分析種種理性設計的「制度」。在這裡,我們來談一談大學校長的「選舉」制度。在國外,相關討論的專書一籮筐;在台灣,黃俊傑教授也曾著專論。

我們將各大學產生校長提報人選的過程,區分為兩種:普選與遴選。所謂普選,是指候選人名單公開,由廣大的投票人(可能包括數百名教授、職員、學生等學校成員),以一人一票的方式,選出得票最高的為校長人選。所謂遴選,是指沒有公布候選人名單,由少數(例如十幾位)遴選委員,全權選出他們認為理想的校長提報人選。普選與遴選的差別,即在於普選要依循「候選人公開」、「廣大選民一人一票」與「得票最高若干人勝出」幾項民主法則,而遴選制則比較強調候選人不公開、少數人之間的密集討論與彼此說服。

專業職務不應普選

雖然大學法第九條要求大學校長要用遴選產生,國內卻有若干知名大學在兩個制度之間取其中,例如有些學校以數百人的校務會議代表以過半數「可決」取代評比最高票,再交給遴選委員會篩選。大致而言,只要一項選舉制度公開候選人、投票人數廣大、需要評比誰得票最多,不論它如何變體,基本上都是傾向普選的,根本不是遴選。

「連總統都可以普選了,為什麼大學校長不能!」這個問題中值得商榷之處不少。民主國家的總統、民意代表都是用普選的,但各國的大法官經常是由總統提名、經國會同意而產生。為什麼「總統可以普選、大法官不行?」原因是:總統行使的權力涉及廣泛人民的一般利益,需要的是敏銳的判斷與平衡的思慮。但是大法官解釋憲法、對司法案件做終極裁判,需要的則是專業法學法理的掌握與推理思考。以大法官之高度專業性,如果我們社會要「普選大法官」,那會釀成什麼樣的災難,其實不言可喻。因此,在民主國家即使人民做主,但要用什麼樣的方式產生公職主管,也要視情況而定,並沒有什麼「普選是王道」的必然性。

20200428-總統蔡英文28日上午前往訪視台中精呈科技股份有限公司,並在會中致詞。(取自總統府網站)
作者指出,總統行使的權力涉及廣泛人民的一般利益,需要的是敏銳的判斷與平衡的思慮。但是大法官具有高度專業性,若普選會釀災害。(資料照,取自總統府網站)

那麼大學校長的業務性質究竟是什麼呢?這個職位究竟有沒有適合普選的邏輯思考呢?要回答這個問題,我們先來探討普選式民主(公開候選人、選民廣大、一人一票、最高票當選)的意涵。

追求卓越,本即與普選精神不合

政經學者何泰凌(Harold Hotelling)與唐斯(Anthony Downs)在半個世紀前就指出,普選的關鍵字就是「中位數」。在任何兩黨或兩股勢力對決的普選中,通常是中位選民成為決勝的關鍵。也因為如此,在我們常見的兩黨競逐環境中,候選人總是宣稱自己「走中間路線、行中道」,希望以此得到大多數人的支持。

但是「中位數」走勢對追求卓越的大學而言,卻是個極為糟糕的概念。台灣很多研究型大學都希望成為「世界一流」。「世界一流」也許難以精確定義,但全世界所有知名大學的校長都會同意,一流大學絕對是指其研究水準之拔尖突出,絕不是指大學的籃球隊冠軍,或是大學的 EMBA 賺錢等等。

研究型大學與一般大學顯然有所不同。其間區別就像是台大醫院與社區醫院一樣;後者只是為了醫病療疾,但前者除此之外,還要從事醫學研發。在知識日新月異的今天,若研究型大學教授的研究不理想,就不可能把知識前緣的內容教導給學生,其教學大概也很難突出。總之,對追求卓越的大學而言,他們的目標是「拔尖」。

為什麼「中位數普選」不適合追求卓越呢?研究就是要創新、突破、走向未知世界。若是某甲在三月五日提出一項突破性見解,某乙在三月七日提出同樣的見解,即便不是抄襲之作,其創新意義也大打折扣。因此,創新突破本身就隱含著拔尖、追求第一的意義。如果大學要在研究上追求拔尖、卓越,則它在制度、薪給、領導、設備等各方面,都需要有配合的設計,否則斷無可能成就其研究卓越。拔尖是追求極值,中位數是呈現平庸,用普選去選出拔尖領導人,這是邏輯矛盾、緣木求魚。

普選的必然庸俗化

台灣早年,政府把「軍公教」視為同質群體,教授的制度與薪給都「公務員化」,所有教授的薪水都是平頭平等的。但最近三十年,國際交流頻繁了,大學教師與其他公務人員的差別就出現了。簡言之,優秀的大學教師,是開「國際標」的;所有其他公務員絕對沒有國際挖角這種事,但是大學教師跨國就業卻是家常便飯。在國際競爭、國際開標之下,大學的「拔尖」就必定要有國際視野。既然大學教授都是國際挖角,大學校長當然更是如此。一九八四年我在念密西根大學的時候,當時校長 Harold Shapiro 竟然被普林斯頓挖去做校長,公布時我們才知道,徒呼負負之餘,也恭喜他的成就受到肯定。此外,Gerhard Casper 原來是芝加哥大學副校長,一九九二年被史丹福挖去做校長;H. Sonnenschein 原來是普林斯頓副校長,一九九三年被芝加哥大學挖去做校長。

日本沖繩大學的校長,歷年來都是外面挖來的大學者,還包括英國籍的諾貝爾獎得主。沙烏地阿拉伯阿布都拉國王科技大學,二○一八年從 UCLA 挖華裔學者陳繁昌去做校長。這樣的例子,還有上百個。總之,拔尖必然是要全世界尋找人才,而不是在校園裡關起門來普選。

如前所述,拔尖與「中位數」是彼此矛盾的。普選出一位「中位數」的校長,他怎麼可能去推動一個邁向研究拔尖的校園改造?我們當然不可能排除,在極少數特殊情境下,普選碰巧可能選出一位懂得提升拔尖的校長。但這就像中國君主專制幾千年,偶爾也可能出現宋仁宗、漢文帝這樣的賢君,把國家治理得很好。我們怎能以這些罕例,而說民主與專制都差不多?當我們評估制度的時候,當然要評估大多數情況,而不能愚昧地以特例泛論一般。

此外,普選既然要拚最高票,則拉票、拜票、動員、布樁、宴客、黑函、接送投票、檢舉抄襲、指涉賣台、黨派動員等,都是普選廝殺的必備兵刃,台灣的大學教授也都見怪不怪了。依我們有限的記憶,以普選制度產生校長的案例,恐怕極少能倖免以上的弊病。

人選曝光的反向選擇

普選最令人擔心的,其實是潛在候選人的反向選擇(adverse selection)。如前所述,世界一流大學的好校長,經常是「外來政權」,是校外延攬來的大和尚,他們也都願意從原服務大學跳槽,為新大學的卓越發展努力。但是如果要他們來參與名單曝光的普選,他們要如何向原本工作的機關解釋「我想跳槽,正在申請別的職位」?如果競逐成功也就罷了,萬一競逐失敗,他們又要如何以「敗選」的姿態回到原工作機關,央求老同事接受他?

普選或是任何曝光候選人的假遴選,德高望重的清流之士都會望而卻步,這就是反向選擇。如果是公開競選,Harold Shapiro 根本不敢去普林斯頓競選;如果他公開去了,立刻在密西根大學被套布袋,而萬一最後沒選上,下半輩子怎麼做人?就是因為遴選,普林斯頓才可能挖到如此的一流人才。

事實上,全世界任何一家公司尋找副總經理以上的人才,都是委託獵人頭公司祕密進行,然後逐一面試,選擇最優秀的人,定案之後才公布誰獲聘。唯有如此,才會有夠水準的人願意成為候選人。以聯發科為例,他們的技術長是從美國挖角來的;如果當初不是如此,而要他「公開競選」,由公司其他人對候選人品頭論足,此人絕對不可能來申請。台灣幾乎所有大學都要求「公開候選人名單」,不但產生「反向選擇」的反淘汰,也形成了若干校園不同勢力對決的詭異現象。

依大學法,公立大學的校長應該是「遴選」產生。大家自然會產生幾個問題:全世界有哪一所一流大學,一、其校長遴選要經過「大眾公開投票」這個過程的?二、其遴選過程還要當事人先同意「公開競逐」,才開始啟動的?三、其有意「被遴選」者,居然還會對媒體侃侃而談其「競選」聲明的?四、其運作是「哪些人被刷掉大家都知道」的?台灣絕大多數大學校長的公開登記、公開投票、公開落選,都是「競選」,絕對不是遴選。

全世界任何一所一流大學,都絕對沒有「競選校長」的制度;有這種爛制度的,就不可能變成一流大學。二○一九年大學法做了最近一次修正,可惜修的方向都是枝節,完全沒有維新的氣象。

大學校長是CEO嗎?

最後,來談談大學校長的理想性格。有人說,「大學校長只是CEO」,我完全不能同意。大學有些學院喜歡開授教人如何「創業」、如何才能「成功」的課程。教師在課堂上引導、獎懲、褒貶等,都在告訴學生「如此這般」才是成功。而所謂「如此這般」,當然都是賺大錢、上市上櫃、專利布局等等。

我問一個學生:以上的課程哪裡不對呢?學生說:不對啊!如果我有一個改變社區互動的想法,它也許可以自給自足,但是不可能賺什麼大錢,為什麼不能優先給予引導呢?如果有個學生想做社會企業,學習 Yunus 的推廣,為什麼不該鼓勵呢?又,大學花那麼大力氣去教創業,又有多少老師花時間去了解、扭轉「廢世代」的苦悶呢?學生最嚴厲的批評是:這些老師其實是在搞「創投」,不是在辦「教育」。創投業者對於可能失敗的案子主張早點出清(early kill),免得浪費資源;但是教育家對於魯蛇的鼓勵、打氣、轉軌協助,卻是不遺餘力。

我曾經聽人轉述韓納希(John Hennessy)校長對史丹福大學所做的改變。史丹福不可否認素有「貴族學校」的氛圍,尤其是大學部學生,大部分來自有錢家庭。這些孩子由於從小到大生活優渥,對於外在提供的種種協助、幫忙、支持,比較容易視為理所當然。此外,有錢家庭所成長的子女,在學業鑽研方面往往也傾向「淺層」功夫,也許考試之前苦K數小時,或是討論之時相機應變、表達得體,也就能成績良好。韓氏在上任之初要求:每年大學部新生至少要錄取25%或則來自貧窮家庭、或則其為家中第一個上大學的學生。

stanford university  美國史丹佛大學 (取自pixabay)
韓納希(John Hennessy)校長對史丹福大學做出許多的改變。(資料照,取自pixabay)

由於這25%的學生不是富家子女,他們比較沒有「視外界協助為理所當然」的慣性思考。他們也特別珍惜這樣一個能夠上名校求學的機會,以「深層」投入的方式讀書、學習。慢慢地,這群為數僅四分之一的學生開始影響、改變原本四分之三的貴族學生。七、八年之後,該校校風產生了明顯的改變。

選不出好校長,大學教育注定失敗

CEO與校長的差別,也許就像創投業者與教育家的差別。教育家對失敗者的疼惜,可能遠大於其對成功者的關注。我講不上來,也許關鍵在於人文關懷吧。沒有對學生的真誠關懷、對提攜下一代的熱情,大學就只是個優勝劣敗的提前篩選。但是教育,不該是如此!

大學教育一方面要拔尖,另一方面還是要「啟蒙」。拔尖需要視野、見地;啟蒙需要關懷、提攜。不論是拔尖或是啟蒙,都需要優秀校長的引領。普選只能選出中位數的政客,絕對選不出好的校長。

《牧羊人讀書筆記》 平面書封與作者朱敬一。(印刻出版)
牧羊人讀書筆記》 平面書封與作者朱敬一。(印刻出版)

*作者為中央研究院院士,曾任中研院副院長、中華經濟研究院董事長、行政院政務委員、國家科學委員會主委等職。二○一○年獲選第三世界科學院(TWAS)院士。二○一七年復獲選美國國家科學院(NAS)海外院士,是亞洲第一位獲選的社會科學研究者;二○一六年十月到二○一九年九月,擔任我國駐世界貿易組織(WTO)常任代表。本文選自作者駐WTO期間二十五篇書評集結的新作《牧羊人讀書筆記》(五月四日上市,印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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