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寫英國政治史─因為唯一的王位繼承人死於天花:《瘟疫與人》選摘(2)

2020-03-20 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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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世紀時,歐洲醫學湊齊了來自各地的資訊與技術,使得天花死亡人數在醫師的專業威力下,驟然下降。圖為接種疫苗示意圖。(AP)

十八世紀時,歐洲醫學湊齊了來自各地的資訊與技術,使得天花死亡人數在醫師的專業威力下,驟然下降。圖為接種疫苗示意圖。(AP)

天花改寫英國政治史

然而,天花接種在土耳其(至少是土耳其的某些地區)實施的時間,比歐洲任何地區都來得早。事實上,天花接種就是由土耳其傳入英格蘭的,那是在1721 年,由土耳其返國的大使夫人孟塔古(Lady Mary Wortley Montagu,英國女作家),連同其他具東方異國情調的物品(如燈籠褲、土耳其氈帽),一塊兒引進倫敦的。並由兩名曾在義大利帕多瓦地區著名醫學院研習過西醫,而後定居君士坦丁堡的希臘籍醫師,做為技術的中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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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就這個主題,撰寫了兩本小冊子,把土耳其民間醫術的資料轉介給歐洲的學術圈,這兩本小書在英國以及其他地區都被廣泛翻印。根據他們的報導,在君士坦丁堡地區,一般人都相信,希臘摩里亞(Morea)及色薩利(Thessaly)地區的農婦們,老早以前就熟知這種疫苗技術了。

的確,天花接種似乎早就傳遍了阿拉伯、北非、波斯及印度的百姓之間。有關另一種更精巧的中國方法,曾於1700 年傳到倫敦,這種方法是將一塊沾染過天花患者的藥棉,塞入受接種者的鼻孔中。中文古籍宣稱,這種技術是由一名來自印度邊界的流浪智者,於十一世紀初引進中國的,結果變得非常普及。因此,「蓄意為孩童接種天花」,在十八世紀讓歐洲醫師援用為醫學技術之前,可能早已在亞洲許多地區,以民間醫術的方式流行達數百年之久。

1348年佛羅倫斯的瘟疫繪圖。(取自維基百科)
受天花所苦的歐洲人民,終於在18世紀迎來天花接種的技術。圖為1348年佛羅倫斯的瘟疫繪圖。(取自維基百科)

既然這種技術如此古老,而且普遍流傳於民間百姓階層,為何歐洲醫學專家及學術界,遲至十八世紀才學習到這種接種法?而且,這項醫學技術的明顯進步,為何是發生在英格蘭而非其他地區?

其中一個因素,當然在於巧合。孟塔古之所以對接種有興趣,完全是因為在她剛成為社交名媛不久後,她那美麗的臉孔卻被天花刻下了點點疤痕。但是,倫敦之所以對於她由土耳其帶回的新玩意兒反應機靈,主要是因為在十八世紀最初幾十年內,英國大眾的生活曾經兩度因歐洲掌權家族的天花死亡事件,而受到重大影響。

1700 年,英國安妮女王(在位時間為1702 年至1714 年)的兒子,也是唯一存活的直接王位繼承人,死於天花。於是又重新開啟了誰來繼承英國王位的問題。1711 年,當英格蘭、蘇格蘭以及漢諾威王朝的人,才剛剛就王位繼承達成協議,另一樁天花死亡事件又出現了,這次是發生在哈布斯堡王朝,並打斷了原本預定的條約(在西班牙王位繼承戰爭中,同意聯手對抗法國)。

這兩個事件年代如此靠近,而且都是突然改變了英國的政治史,使得英國統治階級深深警覺到天花的危險。而這些等於是布置了舞台背景,等著皇家學會探索預防成年人意外死於天花的方法,以致於當孟塔古夫人將接種法帶回國後,倫敦的醫學及法律界能夠做出正面且極具科學性的反應。

習俗與專業組織

因此,個人和政治上的意外事件、科學和專業的組織,以及有學識者之間全面擴張的交流網路,全都在十八世紀湊齊,使得天花死亡人數在歐洲醫師的威力下,驟然下降。於是,有組織的醫學,首次開始替人口成長做出具有統計學意義的貢獻。雖說天花接種在1700 年之前,的確對中國及其他亞洲地區,產生人口統計上的正面影響達數百年之久,但它畢竟只是民間習俗的一部分,就彷彿無數其他衛生習俗及規則般,是世界各地人類藉由各式各樣天真、富有創意的神話,來自圓其說的民俗。

事實上,近東地區的民俗,就把單純的天花接種技術,覆加上一整套神話及儀式的色彩,這是歐洲學者初次調查時發現的。接種者被視為在「購買」這種疾病,而且為了要讓交易有效,必須贈送祭禮給執行接種的人。接種的部位在拇指和食指間,因此造成的痘痕十分明顯,而且從此之後,受接種者將被視為「新入會者」。整個儀式看起來就像一場商業習俗的翻版。

我們如果推演一下,可以這麼想:接種很可能是透過車馬隊的人員,傳播到一般百姓中的,因為預防天花對他們大有好處。不論這種技術最先由何處發展,我們不難假想,車馬隊的商人如果聽到了,便會試試看。之後,又把它傳給長程旅途中經過的歐亞及非洲地區,讓它變成一項民間技術。

就像我們在第5章裡談到的,鼠疫在近代也正是沿著這條路線,傳播給亞洲及東歐的人民。事實上,當「接觸鼠疫」以及「有效預防天花」幾乎同時期於同一條路徑上進行時,兩者在人口統計上,可能會產生平衡的作用。然而,當接種技術傳到西歐後,由於鼠疫在該地早已消失,因此,人口顯然就更有可能空前成長了。

英國諷刺漫畫家吉爾雷(James Gillray)1802年的畫作中,生動描繪當時人們對疫苗接種的恐懼。(維基百科公有領域)
在英國諷刺漫畫家吉爾雷(James Gillray)1802年的畫作中,描繪著當時人們對疫苗接種的恐懼。(維基百科公有領域)

當時唯有在歐洲,醫學的專業才足以組織起來,把新方法的新知,快速傳給一般醫事人員。而後,他們才可能在地方需求這類防疫措施時,儘速進行大規模的接種。因此,一旦這項技術引起醫師的注意,天花接種在歐洲就變成了專業醫療裡的一部分了。而這點自然也意味著,打從一開始,他們就可能採取有系統的努力,以發掘並測試改進方法。這造成的顯著結果是,在不到一世紀的時間內,就發現並接受了疫苗接種。

更引人矚目是,靠著當時存在的歐洲醫學交流網路,疫苗接種技術竟能如此快的傳遍世界。例如,一名肯塔基州偏遠地區的醫師,到1803 年為止,已為萊辛頓地區小城鎮裡大約五百人完成疫苗接種;俄羅斯醫生於1805 年,開始為中國邊界上的基艾特卡(Khiatka)土著接種疫苗;同年,一名在澳門經商的葡萄牙人,從菲律賓帶來疫苗,迎戰南中國地區暴發的大規模天花流行。

還有一個更顯著的例子:在1812 年時,韃靼商人在布哈拉(Bukhara)和撒馬爾罕(兩地在俄羅斯境外),到處發送描述金納疫苗接種法的手冊,這些手冊是以阿拉伯文和土耳其文寫成的,並在喀山印製,因此很可能是俄羅斯政府在其亞洲領土上,為整體推廣該項技術所做的努力之一。

啟蒙運動乘機崛起

關於這一點,疾病史和一般的歐洲發展模式之間,似乎有兩項關連。首先,英國在十八世紀崛起所倚恃的,除了許多其他條件外,也包括人口顯著成長,而這一點,英國不僅比法國開始得早,持續的時間也較長。
政治機構、煤礦和鐵礦的分布、社會結構、價值觀,以及個人的創造力等,全都在促成整體的結果上扮演了角色:但是,就我們現在能指出的觀點(有關鼠疫、瘧疾和其他傳染病由英國鄉間消聲匿跡,再加上英國帶頭以人工方式控制天花),事實似乎很明顯,英、法兩國不同的疾病經驗,和它們分歧的人口歷史大有關係。因此,變動的疾病模式,也成為左右十八世紀歐洲史和世界史的決定因素之一,因為大英帝國的興起,以及法國自1763 年後對於海外擴張時的暫時衰退,對美洲、非洲、亞洲和歐洲的歷史而言,當然都應該算得上是轉捩點。

第二點,雖說在十八世紀時,醫學科學仍未出現重大的成就,但是以下的想法卻似乎不算荒謬:流行性疾病的重要性日益衰減(部分因醫學進步所造成,但最主要還是在於人類完全不曾意識到的生態調適過程),為啟蒙運動的哲學及社會觀點普及化,建構了基本的背景。

流行性疾病的重要性日益衰減,為啟蒙運動的哲學及社會觀點普及化,建構了基本的背景。圖為畫家吉恩·胡貝爾·伏爾泰作品《哲學家的晚餐》。(取自維基百科公共領域)
流行性疾病的重要性日益衰減,為啟蒙運動的哲學及社會觀點普及化,建構了基本的背景。圖為畫家吉恩·胡貝爾·伏爾泰作品《哲學家的晚餐》。(取自維基百科公共領域)

試想如果在這樣的世界裡,難以意料的猝死,可能發生在每個人的生活中,那麼,若用「宇宙是一具大機器,其運作是規律、可理解甚至可預測的」這種觀念,來解釋眼前的現實狀況,就顯得太不合時宜了。畢竟,流行病的暴發,既反覆無常又無法預料,而且對於那些受它光顧的人來說,也絕對無法輕忽它的重要性。因此,在天文學家及數學家於十七世紀的新發現,成為普及的世界觀基礎之前,流行病對於人類心靈及肉體的宰制就已減輕了。

於是,鼠疫和瘧疾的式微,以及天花受到控制,都為十八世紀知識份子間流行的自然神論觀點,扎下推廣的預備基礎。

若有這樣一個世界,致命傳染病並不會突如其來的降臨正值盛年的人身上,那麼人們就不會如此需要求神拜佛,以解釋這類暴斃事件。此外,新流行的機械世界觀支持尋找更有效的方法來應付疾病,使得醫學專業在實驗測試新療法方面,愈來愈能從經驗中學習。結果,情況真的改善了;於是,有關「人類智慧和技巧不只能改進機械生活,也能改善健康狀態」的想法,似乎變得愈來愈有道理。

因此,「歐洲疾病變遷」和「歐陸的文化與政治史」之間,似乎有明顯的關連。在1494 年至1648 年間,舊日傳統文化承受的壓力異常強烈,因為越洋航行帶動的不只是人員的交流,同時也帶動貨物、思想和疾病的流通。剛開始的時候,造成非常大的衝擊,而歐洲人必須調適這些變化。宗教改革運動所掀起的政治和思想風暴,以及宗教戰爭,在在證明了這些壓力的存在。

唯有在最初的震撼消退後,我們所謂的「老方式」,也就是比較放鬆的政治及文化生活方式,才有可能建立起來;而最初的震撼裡,包括很重要的流行性疾病衰微,而且漸漸被更容易預測、更不危險的傳染病所取代。很顯然,疾病發生率的改變只是造成這類重大變遷的因素之一,而且還不是最搶眼的因素。然而,由於歷史學家過去幾乎完全忽視了這個因素(即疾病經驗以及傳染病變遷的經驗),所以在這兒,我們似乎更值得強調這一點。

*作者為當代史學泰斗,芝加哥大學歷史學榮譽教授。1917年出生於加拿大溫哥華,1947年獲美國康乃爾大學博士學位之後,任教於芝加哥大學歷史學系40年,1987年退休。史學著作豐富,超過三十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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