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月庵專欄:蝶飛矣,蘧然一夢——追憶詩人周夢蝶種種

2014-05-13 05: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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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字好,求之者眾,只要有緣,周公幾乎來者不拒,條幅、經卷都行,但似乎不寫大字,原因是「我不行。自知之明,不敢獻醜!」他坦蕩笑說。寫得多,自己卻不甚重視,隨寫隨送隨忘。文學生命裡極其重要的《不負如來不負卿》原稿便如此這般「人間蒸發」了。也曾有蛛絲馬跡可循,下落或見分明。「設法要回來吧!」友人不平地說。周公卻一笑置之,都當成身外物。字是這樣,錢也如此。某年因文學獎,得了一筆獎金,10萬元。一轉身,捐出去了。日後,再得文藝獎章,又是幾十萬,直嚷嚷意外之財,還想捐。幾位老朋友狠狠數落一頓:「自己都欠人家救濟了,還捐?!」活生生擋了下來。可沒多久,對岸一封信來,又都寄回老家去了,孫子要蓋屋,請爺爺幫忙。——要說「貧無立錐之地」「家無隔宿之糧」,老先生庶幾近乎之,可上門的錢,他總往外推,也真夠奇怪。實在無以名之,或僅能歸諸一心悲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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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公過逝後,夤緣參與治喪事宜。頭七前,陳傳興教授老問我:「夢到周公沒?」我實話實說:「沒有。去淨土了誰還回來啊?」心裡卻想著:「幸好還有一部《化城再來人》。」

2011年前後,陳傳興教授籌拍『他們在島嶼寫作』系列電影,六部紀錄片之一就是想為周公一生留下雪泥鴻爪的《化城再來人》。哪知晚年世情通融的周公,於拍電影這事特別彆扭,硬是不點頭。陳教授找到我,希望幫忙勸說。我知沒多少用處,僅敢獻一策:「周公喜歡女生。讓女生去說吧!」當時事忙,沒多理會,誰知不多時,便傳出周公點頭說好的消息,「紅粉攻勢」或者真奏效了。片子殺青首映,大家都說「拍得好!」。周公來家裡吃粥,我逗趣問他:「片子裡還有裸身泡澡鏡頭,你怎麼這麼大方,有沒有清場啊?」「不用!我不拍就不拍,要拍就隨便你了。導演說怎樣,我就怎樣!」老先生豪邁地說,手一揮,哄堂大笑情景歷歷在目。如今點檢,方知這部片子拍得及時,讓周公文學生命更加圓滿,誠然萬幸!

一草百年還一魂,去留天地有詩痕。

枯禪坐久明星爛,白酒斟涼冷眼溫。

渡盡蒼茫知蝶老,吟深淡泊對波渾。

幾番孤獨成幽國,餘粒輕浮和淚吞。

穿牆人去杳歸期,豈忍光年算距離。

應有餘禪分眾苦,已將衰病報新詩。

磨圓五色峰前雪,化老一僧醒後癡。

叢菊平生香已薦,微吟趺看再來時。

周公過逝後,作家張大春連寫了這二首詩追憶他,幾乎道盡吾輩對於老先生的感懷哀悼。《孤獨國》、《還魂草》、《十三朵白菊花》、《約會》,誰人不識?「凡踏著我腳印來的/我便以我,和我底腳印,與他!」誰人不知?28歲隨軍渡海來台,35歲退伍,一邊在騎樓擺書攤,一面讀書寫詩。攤高三尺七吋,寬二尺五吋,架上不過421本書。在臺北角落裡默默蹲守了21年,出版了兩本詩集。而後流離於臺北盆地窮巷蝸居裡,清貧過活,又默默讀寫了30餘年,再出兩本詩集。

真要說,不過一介愛寫詩退伍老兵耳,可卻以他的人格與詩作感動了一整個世代的臺灣人;為這個喧囂的時代,鑄造了一道最清明的文化風景。「詩人之來也。但知奉眾,不需憂貧;詩人之去也,悲欣交集,華枝春滿。」其人之難得罕見,大約就如訃聞所寫的吧。

當石頭開花時,燃燈人

我將感念此日,感念你

我是如此孤露,怯羞而又一無所有

除了這泥香與乳香混凝的夜

這長髮,叩答你底弘慈

曾經我是靦腆的手持五朵蓮花的童子

周公〈燃燈人〉詩作。終於也到了這樣的時刻。蝶飛矣,蘧然一夢。

(詩人晚年與作者成莫逆,作者幼子常膩詩人懷裡,繪成一幅「童真與禪趣」妙景。)

*作者為茉莉二手書店書物總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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