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喬專文:變身的哪吒─寫給囚禁中的非行少年

2019-09-28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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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誠正中學演出的《少年哪吒變身》  演出:山中樂園  (攝影∕盧德貞)

在誠正中學演出的《少年哪吒變身》 演出:山中樂園 (攝影∕盧德貞)

2016,〈差事劇團〉開始於 新竹誠正中學 開啟逆風少年的戲劇課程,每周一回、歷時半年的民眾戲劇工作坊,最後達成演出的效果,受到矚目;2018年到今年(2019),也在彰化少年輔育院(誠正中學分校)開展逆風少女的戲劇輔導,在矯正教育的制式思唯下,意圖走出超出權力建構關係下,高牆內青春年少、好男好女的生命圖像,化作故事,登上舞台。以下是 他們的故事…

1.    2016

怎麼也沒想到,曾經在自己工作日誌上留下的一段青澀的話語,會形成一場真實的相遇。就這樣,讓劇場的觸角,帶著多年在民眾生活中留下的印記,導入感化教育的現場。多年前,在手抄的筆記本上寫下的字語只有短短的一句:「如果,這些蹦跳的原青,在工作坊中不安的身體,逐一轉作牢房中的青少年…會是怎樣的一種狀況?」沒記錯的話,這筆記寫在90年代初期,我剛從菲律賓學習民眾戲劇工作坊歸來,被邀請到三重的一家私立高中,進行兩天10小時的民眾戲劇工作坊。用一句當年我因為常記起啟蒙導師陳映真的小說:〈第一件差事〉,而稱自己的戲劇工作為哪件「差事的說法。那次10小時的「戲劇差事」,還真讓我領教到原住民青年身體的騷動,真不是成人以社會軌範的身體置入,得以想像的…。但,倒也不是表現在身體表象上的體力破表,令人側目;而是藏存在體內的不安與騷動,讓人留下深刻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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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細節已不復記憶,但工作坊最後的分組呈現中。那組來自阿里山卲族青年,握著全身筋肉所展現出來的身體形象,卻是令人難忘。他們共同只有一句台詞是:「我們想穿透這都市叢林中的高牆…」劇場裡表現的就是身體,這背後,則是內在的緊張感到底存在何方?這是一切的關鍵所在。因此,我一直記得這青少年共同組合的身體形象,以及那一句簡單得再簡單不過的話語…。

恰是從這樣的一場記憶出發,我們再次以民眾戲劇的工作方法與思維,組成了一支團隊,前往〈誠正中學〉展開校方稱作「矯正教育」的戲劇工作坊…。那一天,第一次到達,先與學校校長還有在校擔任輔導教學的江老師見過面後,便展開至今難忘的進校園身體記憶。這樣說,因為首先得在校園管理崗哨前卸下身上的「外物」。最重要的是:相機、手機與電腦。說是「外物」,其實我也意有所指,因為這三樣東西,通常很容易便被攜者視作身邊物,不會輕易離身。但,這樣的想法,稱作私有制的理所當然,卻要在這裡的場合被規範,是很有啟發性的一件事情。

至少,穿著衣服但空著「外物」這件事情,恰是人與人見面的最重要的身體相遇,在現代社會的場合中,卻已愈見稀有而特別;而這特別,卻是最不特別的身體相遇的真誠儀式。

這是一所青少年監獄,但有著非常人性化管理的面向,因此是規範性發揮高強度的學校。我就算進出了多次,也永遠記得那三道來回開關的鐵門。像是門開了,身體進入第一層自我檢視的空間,而後,待這項身體儀式確認後,第二道門才在第一道關閉後開啟…以此類推,我們知道身體進入一處非日常空間中。這樣的體驗,其實與劇場的空間經驗,還蠻類似的…。因為,在劇場裡,我們永遠在經歷從日常空間到非日常空間的「轉化」到「變身」。恰是這「變身」,我們得以在劇場的另類時空中,回視現實時空的種種流動!那麼,劇場與現實,到底存在著怎麼樣的流變關係呢?這是我們在走進這三道門後,所共同關切的主軸。在臨時整合起來的排練室裡,我和11位青少年同學相遇了。每次都穿越三道開關的鐵門,在身體裡留下深刻的印象…。重要的是:故事在哪裡?身體在哪裡?議題在哪裡?每每當我這樣問自己與團隊時。其實,我也都回頭想:故事在哪裡身體就在哪裡!身體在哪裡議題就在哪裡!這是相通一貫的道理,反之亦然。

很多年了!我們都在自問或他問「劇場可以改變現實嗎?」答案一般的沒有太大確定。但,可以確定的倒是:「劇場至少提供了我們思考改變的可能性!」如果是這樣,這「我們」會涵蓋參與者與前來觀賞的觀眾。既然如此,就沒有理由不去對待形成這戲劇的過程。是這樣,我們開始了朝向戲劇表現的工作坊。過程中,如同一開始說的原青一般,稱作不一樣綽號的這群青少年,用自己的身體,表現了遠比鐵門外的原青更為騷動的不安!最終,其實這不安的騷動,反倒是形成一齣戲碼的原初動能!這是最最令人驚豔的所在。因為再也沒有一種騷動,能與三道鐵門後的「變身」,得以說服我們現實與戲劇之間的虛實關係了!

因此,無論是30年前記憶中的卲族青年,又或眼前接受矯正教育的的青少年,個個時而炯炯眼神,時而心神飛散…。都讓我聯想起古老神話世界中的少年哪吒,既能翻天覆地,刨人骨肉;更能在瞬間的「變身」中,以蓮花之身拯救世界於斷滅的危機中。而劇場不就在述說人如何在舞台上「變身」的嗎!

逆風少女課程中的自我身體圖像。(作者提供)
逆風少女課程中的自我身體圖像。(作者提供)

工作坊的對話,其實是積沙成塔的累積過程,最後才是劇本的問世。稱作「敬!世界和平」的這齣戲,最為發人深省的,應該在於現實與幻想兩端;又或者說,穿梭於現世界與異世界的兩端。兩者相互凝視、窺探、問路…終而,創造出一個被虛構出來的真實世界本身。劇中,真實世界存在的流浪教師與廚師,同樣有當下青年的困境:就算在有生之涯佈局,也終而敵不過明日醒來可能失業的困局。這就讓一杯特調的雞尾酒,有機會帶領他們去到〔異世界〕,遇上的是:堪稱耳熟能詳的王國爭端。然而有意思的是,這兩位現實世界裡可能走向「魯蛇之途」的患難之交,卻在異世界裡,被神喻為兩位大小王子的先知。

〔異世界〕的一場夢,恰好為現實的困頓開啟一道門。這是幻想世界在劇場中創造的虛擬想像空間,這樣的解讀,其實有助於我們返身回去那三道鐵門的啟示性過程。理由僅僅在於:這世上,只有被囚禁的身體,卻沒有被囚禁的想像。而且,身體愈被規範,便愈會激發出沖越牢牆的想像。這是劇場獻給殘酷世界的最大禮物。就在這虛擬時空中,我們遇上這樣一段劇情,說是一位大王子在河邊阻止了一個要跳河自殺的人,「為什麼要尋死?」當他詢問,便也愈知,眼前的人恰曾經是優秀的獵人,但因一次喝醉射傷了人被關進監獄。於是大王子說:

「出獄之後,村民怕他又會傷人,把他驅逐出村子,沒有半個人願意幫他說話。」

這時,為了免除這樣的困境不斷發生在村民身上,於是一項魔法被發明了出來。這魔法便是罪過的記憶,可以被消除,從此不再有人以犯罪或罪犯的偏見來歧視「他者」。劇情圍繞在這消除記憶的魔法上,對比到現實上,恰也就是當囚禁的三道鐵門打開時,社會的「正常化眼光如何去看待「異世界」中走出來的人們,或者更真確的說---青少年們!當然,必較幸運的是,最終魔法回歸到一切夢醒,不再有任何消除記憶帶來的威脅。這是劇場送給現實的一趟想像之旅,令人欣慰之餘,更想去探討所謂犯罪的社會性意涵。這是比較有積極性的一種思維,畢竟,劇場雖無法立即改變現實,卻提供我們思索的另類途徑。

就這方面而言,法國哲學家傅柯是深刻而有批判性的…人類囚禁的開端,源生於西方啟蒙主義時期。其目的,固然是為了打破封建時期,暴露於公共空間任何刑罰的殘忍;卻也帶來現代性社會如何維繫其「正常化」的功能性思考。也就是當身體被國家體制所代表的權力所囚禁時,並不是只在囚禁肉身而已,而是永遠在進行如何規範化這樣的身體,讓她/他在歷經鐵門關起的監控下,重新兌變成既可被征服且符合社會生產規律的身體,藉以保證其身體能發揮對社會正面而有用的力量。

這是有意思的思維。因為,藉此我們也進一步理解到,這一次長達5個月的戲劇工作坊,恰是一趟對話的旅程。亦即,一個個被權力關係的軌範所征服的身體,到底如何去隱藏又顯現自身的不安與騷動呢?如果,沒有這樣的一種機會,讓被囚禁的青春用身體與社會對話,權力的網絡將永遠只是單向的,就像一座透明監獄無時不刻都存在於每一個(被囚禁或自由)的身體裡。

在這感化教育的學校中,與同學們共同經歷的5個月期間,另一件印象深刻的事情是:沒有任何照片的留影,更遑論是紀錄影像的瞬間。當然,這是在保護這一位又一位熱血騷動的少年哪吒,而信守的約定。於是,一張張簡單的手繪人形草稿,讓我們共同經歷了既真實又充滿想像空間的世界。就這樣,帶著無邊的現實與想像。少年哪吒們,且啟動你們穿越禁忌圍牆的身體;一如燃燒你們騷動不安的靈魂,朝向劇場裡不斷「變身」的每一瞬間。

逆風少女 在彰化少輔院的演出。(攝影宋慧昱)
逆風少女 在彰化少輔院的演出。(攝影宋慧昱)

2.     2017

少年小Y 在劇中演的是主要腳色,他理著一頭短髮,眼神中有一份青春的純淨,有時,這純淨在劇情的轉折下,變得些許難以言說或形容的憂鬱!整場戲,在他不顯任何誇張的扮演下,讓觀眾投注了遠比目視底下更形深刻許多的共鳴!這是稱作:〈山中樂園〉的戲碼。它將安置單位---例如少年監獄--比喻黑暗與光明間的中繼站。劇情描述一個少年,因與醉酒的父親爭吵離家,闖入一座迷離的山林,原本想得到一人的身心休息,竟巧遇山中準備轉世投胎的少年精靈,並與他們成為相知好友,演出帶來觀眾熱烈的迴響,更引發種種深刻的反思!

這齣戲,發生在新竹一個少年矯正學校---〔誠正中學〕。因為,矯正學校是邊緣少年的觀護安置場所,日常教學活動與教育課程,仍有監獄的規矩,不宜一般性的對外開放。因此,演出僅針對校方師生、家長及劇團與相關部門的成人開放。

〔差事劇團〕恰是執行這項邊緣少年劇場教學與演出的單位。

〈山中樂園〉演出的彩排場,邀請了家長前來觀賞。因為,所有演出的演員都是校中仁班的同學,他們質樸卻真誠的表現,反而聚焦了高度的演出品質,自然獲致作為觀眾的家長們深深的感動!演出後,校方安排了懇親時間,讓少年與家長見面聊天並歡聚,歡欣與感動的淚水溢滿整個作為表演區的大禮堂!我聽說了,有些家長因無法前來,其他前來的家長,便邀沒家長來的少年一同吃吃點心,給予一種家庭的團聚與歡敘,讓人心動滿滿!而小 Y的家長,恰也在那日很遺憾底無法前來看孩子登台!

演出後,隔不到一週!小Y的母親給劇團一則短訊。她帶著謙遜並有些遺憾的提及,「很感謝給孩子這樣的機會,讓他有這樣美好的經驗…」她還說了,無法前來的原因是「家中經濟因素」。最後說了:「對小Y很內疚」一句簡短的話。看了簡訊,我自然立即給予回覆,並說了些鼓舞的話,這些都出自內心,無疑。

然則,回覆過後,不免在心酸之餘思考許多…。首先,湧入腦海的是「經濟因素」這四個很平白易懂的字。的確,弱勢邊緣青春的人生異變,通常來自社會構造中的貧困因素。如果,不從這個角度切入了解核心問題,一方面落入社會主流教育中,以優劣判斷折翼青春,來自自身不進入體制規訓的歧視性價值中;另一方面,則便宜了體制教育的社會責任,恁由資本積累形成的市場化教育,推諉其競奪弱勢者受教權益的責任!

小Y是不幸少年中的幸運者。怎麼說呢!他曾因碰觸了法律的禁忌而來到矯正學校,母親在經濟的困頓中,依稀張開雙手期待他在結業後,回返家園!在演出後的一場結業工作坊中,我要參與演出的少年畫一張未來願景的圖畫。當各式各樣生理男的情慾想像的圖畫,充滿工作坊小小的分享圈時,小Y卻畫了一張只有幾些線條的山水素描。我問說,「怎麼想的呢!說說你心中的想法吧!」他微微牽動著有一小小酒窩的嘴角說著:「只想和家人過簡單的生活,就好了!」這個家的訊息,意味著對浪跡的某種安頓。畢竟,這是折翼青春最為迫切的期待。同時也是迷途中一盞溫暖的腳燈,引領失路的羊兒回返成長的園地!然則,更多不幸中的不幸者,當下,正在黑夜中探路,並睜開著一雙雙迷惘的少年之眼。

單就台灣地區法務部門的粗略統計,當下浪跡在外,餐風露宿的逆風少年,至少就有兩萬人之多。他們從高風險家庭中被拋到社會陰暗的角落,生活的無著落,導致生存的無方向;靠近犯罪或毒品,各有其背後的結構性原因,不容以心裡脆弱或抵抗誘惑能力下降,說明其真實遭遇。最終,當他們走進矯正教育的安置學校或相關單位後,必須面對的管制,或許感到不自由,卻無疑獲致從漫漫夜路中,稍作喘息的機會。

安置中接受管訓與教育的少年們,在逆風而行之際,開始從不安、仇懟的情緒中,找到帶著懷疑的某種舒緩眼神,目視週遭的環境與夥伴。而後,是在這樣的真實中,開始了真心的話語交談;當吐露心聲形成一種互動的過程,交換的便也是進一步生命經驗的對話了!這時,陪伴因而發生陪力作用。少年不再因懼怕或仇視環境,而封閉自己的內在抑鬱。

他們終於開口了,對話發生了,戲劇也終於發生了!劇場就是這樣展開的…。

在誠正中學演出的《少年哪吒變身》  演出:山中樂園  (攝影∕盧德貞)
在誠正中學演出的《少年哪吒變身》 演出:山中樂園 (攝影∕盧德貞)

一般的說來,劇場率皆以演出的成果,來和觀眾或社會的目光,達成價值判斷的交流。就是常說的:這戲好或不好。然則,當戲劇與教育產生關聯時,無論是成人教育、學校教育或邊緣矯正教育,都牽涉著如何將成果與過程辯證討論的思惟。亦即,單一以演出成果來判斷一齣戲碼的成就,並無法如期待般,讓戲劇教育的過程被充分展現。這裡便關係到劇場如何在參與者身上產生「培力」效應”Empowerment”的討論。這樣的討論在這次演出,同樣具備客觀對待的條件。

戲劇教育的過程論辯,若以拉丁美洲解放教育專家 保羅、弗萊爾 ”Paulo Freire”為代表案例!他提出的教育終程目標:以「對話」為標竿的論述,自然有豐富的內涵。然而,「對話」並不是表面上客觀中立的各自論述,便能訴說其真諦。因此,弗萊爾才提出「對話」以世界作為中介的論說。這裡我指的「世界」,並非抽象的形容,而是具體的指向,便也是:在特殊現實環境下改變中的世界,也可以說成是「變動中的社會」。設若如是,那麼接下來的問題便在於:逆風少年的戲劇行動,其實牽涉著兩個社會:其一,做為中繼站的安置單位或學校---例如,諸多安置中心、少年監獄或者如誠正中學的矯正學校;再者,則是出了學校後的現實社會。而這恰也是〈山中樂園〉這齣戲碼的重要主題。當少年完成刑期,離開中繼安置單位後,如何被社會接納並置入日常軌道。

太多的案例顯示,很顯然的,這是一個棘手的問題。

就從台灣網路媒體「報導者」的專題報導中顯示,根據社福單位的統計,目前全島有兩萬名活在「高風險家庭」下的少年。他們「中學就輟學,從學習脫隊;也有不少的少年進入政府設立的安置體系,但在結束安置後很快被丟回社會,連社工都不知道他們去了哪裡。」因此,很多因著家人貧困、罹病或在監等因素,被迫再次走上歧途;當然,有些少年為了遠離家庭暴力,淪入街頭後,為了糊口,只能在工廠裡當搬運工、房售舉牌人、夜市叫賣者、洗頭小妹、便利店店員或者水泥工助手(資訊來自「報導者) 。可以說,是在逸出法律保障青少勞動的規範外,卻在地下勞動體系中,被雇主或工作環境所高度剝削。在這裡,經濟問題所形成的貧困,再次成為核心議題!

這就引發我們思考,在演出的掌聲之後,如何重新看待劇場與社會改造,是一則迫切的提問,令人反覆思索著:「戲劇能改變世界嗎?」又或說「劇場能改造社會嗎?」的問題。在我不算是答案的回覆上,我想,在上世紀1930年代德國左翼劇場人布萊希特的〔史詩劇場〕,或同時期中國左聯的戲劇運動,又或者2.28前夕,地下黨人簡國賢的劇作:〔壁〕在台北中山堂的公演,所產生的社會效應,恰是劇場當能改變世界的想像,因為它確實曾經立即發生了改造社會的功能。

降至當下,這樣的現實與想像,已在諸多資本消費社會與虛擬世界的介入下,大大降低其可行效果,至少集體性的功能正在急速消退中罷!這樣,劇場的批判性功能便不再發生了嗎?答案卻又恰恰不是。相反地,它催促著我們如何在內部團體培力的前提下,進一步探索社會與劇場的辯證關係。落實的說,劇場中的「逆風少年」與現實中的「折翼少年」相遇時,如何擦出論壇式對話的火花,恰是關鍵中的關鍵!

前些時日,在公視頻道觀賞了由〈列夫特 Left 影像公司〉拍製的劇情影片:〔乒乓〕。因備受佳評而引發了諸多討論。有些論題,並針對山區學校邊緣少年吸毒事件,多所著墨!現在,我總想著,影片中最具爆發力的一個畫面,那位關切折翼少年至極的老師(吳慷仁飾),在終而逮到學生吸毒的真相後,於學校一角的公共空間,當著學生的面,自殺式底灌下所有身邊察到的毒品,走了兩步路後,隨即暈倒在地…,最終,被從醫院搶救回生命。

這畫面有意思的地方恰在於:因為電影提供了得以被思索的美學震撼(這震撼其來有自,而非僅僅是形式性的美感經驗),於是從影劇的美學經驗,引發了社會關切吸毒少年在偏遠學校的問題。這樣的藝術與現實的辯證,俱備了以劇場干預現實的條件!通常,我們稱這樣的電影或劇場,因著以美學干預社會,而具備了有傾向性的文化行動。

在誠正中學演出的《少年哪吒變身》  演出:山中樂園  (攝影∕盧德貞)
在誠正中學演出的《少年哪吒變身》 演出:山中樂園 (攝影∕盧德貞)

3.     2018

從2016年至2017年,〈差事劇團〉在台灣新竹縣新豐鄉的青少年監獄—〔誠正中學〕,展開為期兩年的青少年戲劇工作坊與演出。這是一所以矯正教育為核心的監所學校,劇團每年以長達5個月時間的戲劇互動式工作坊,與學校中的一班學生進行對話式的劇場教習。最後,在學校的大禮堂,邀請同校師生(監所青少年)、家長與受邀人士,前來觀賞演出。兩年來的戲劇教育,達成的是與邊緣少年的身體對話;演出時,感動了在場觀眾,並受到很大的迴響,自不在話下。2108年,持續此一計畫,除了在誠正中學外,亦於彰化青少年輔育院與一班少女展開教習課程,預計於九月間,讓兩校青春男女交流演出。

民眾戲劇並不決然以倡議行動為依歸;但,倡議是其中很重要的方向。因為,透過身體的表達,人在社會的群體性質中,開始將自身的主體性擺進客觀的介面裡。這時,主體不以主觀來表現,反而常常以客觀為媒介,和世界發生了對話的關係!這在青少年逆風劇場實作中,也是經常出現的一種狀態。將之視作一種日常邊緣人生的美學凝視,這劇場的視野也就會從單一的主觀性中解放出來,反而看見更豐富的對話關係,在去除界線的觀賞者與表演者之間發生。

這樣的戲劇,因為通常具備與現實辯證的關係。便會引發參與其中的人高度的問題意識。亦即,戲劇既然碰撞了現實,那麼它能改造現實嗎?從自己內心的發問到嘗試回覆外來的發問,我歷經了反思與激辯,最後的答案其實不是答案,而更接近邀請(包括自己在內的)發問者來共同討論。我說:「它能提供另類的觀點與行動,卻不能轉換成對現實立即的改變。」我想,這樣的回答,在青少年監獄的劇場實踐中,是可以得到正面回應的。因為,種種實際的案例,在工作坊的過程中,已經為演出鋪設了一條讓參與者獲致解放的身心旅程。然而,至關重要的,這並不是一種身心靈孤立狀態的解放,相反的,是人與個人、家庭、社群及社會,在經歷對話過程後的解放!其實,我們更加關切的,反而是當事人參與這項具備解放能量的戲劇行動,對於既存的現實社會,到底能不能夠提供任何改變,這才是最為迫切與最為引發聚焦的問題所在。

去年11月間,從網路媒體〈報導者〉,閱讀到「廢墟中少年」的系列專題,更深地理解邊緣青少年的暗幽人生。對於報導中提到:「他們是一群不被國家看到的存在」的一句話,留下深刻印象。其實,這話更準確地說,應該是:「他們是一群在商品價值凌越一切的社會中,被制度犧牲的青少年。就看國家如何不以逞戒來囚禁他們的青春,代之以對話式的輔導教育」。這麼解讀,其來有自。因為,叛逆並不是個體或群體單一的負面性表現,其社會成因與結果,須由社會總體來承擔並反思。就好比我們對神話中的哪咤耳熟能詳,但,對於翻天覆地的哪吒,卻缺乏超越一般唯心道德論以外的認知!

人類的最初,儀式便是最神聖的劇場。因為,它讓所有的人都以一種對等的身體與心性,參與了一場共同的演出,稱作---儀式。後來,戲劇的發生,區別了舞台與觀眾席。這時,共同參與的儀式也消失了,換來的是,舞台上的演員對觀眾席的教化與指揮。如果,將這樣的舞台比喻為監獄的建構,基本上相當符合,也帶著某種傳神與貼切。畢竟,監禁的目的就是逞戒,而逞戒的目的,就是達成教化的效果,很符合一般社會既成的需求與想像!因此,以監獄為例,舞台發生的事情便是逞戒與教化;觀眾席上的觀眾,則是只能等著被規範所宰制的受刑人!

恰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我們以〈非行少年的戲劇飛行〉為題,引用哪吒的變身為為比喻,來形容這項戲劇計畫。哪吒人盡皆知的中國古老神話故事,既可大叛天庭、翻天覆地,刨人骨肉不留情,且可瞬間「變身」,以蓮花之身拯救世界於斷滅的危機。而劇場不就在述說人如何在舞台上「變身」的嗎!劇場如何導引舞台上的演員,在自覺的情境下「變身」,藉此改變觀眾由被動轉為主體,這是發人深省的命題。從德裔左翼劇作家布萊希特B.Brecht 以降,我們便在這哥白尼式的革命性劇場觀中,不斷思索戲劇如何客體化的問題。並形成當今世界影劇高度商品化後,返身批判的核心焦點。這樣的「變身」,不斷提醒我們,當觀眾已經厭倦於舞台上不斷上演的布爾喬亞模仿再製戲碼時,戲劇生產如何對待社會改造美學呢?在這裡,哪吒以一介少年神明的生動身分,帶我們走進青少年逆風成長的世界中,從而不斷挑戰這個以安定、確保既存資本價值為主導的社會。讓我們開始思考一個簡單卻恆久被擱置的問題:「把他們關起來,然後呢?」

曾經在一項稱作「發現與表白的身體敘事」工作坊課程中,我開始逐步拉近劇團成員間的身體對話進程。嘗試運用「形象劇場」的手法,和相識已有一段時日的參與者,進行相關回歸社會後的深入探討。我希望這些青少年哪吒們,以手劃圖像轉身體形象的方式,分組呈現經過矯正教育的囚禁後,如何看待或面對出獄後的生活與願景。從其中相當典型的一組形象中,聚合出深具啟發性的情境。那是前方的主角人物,步出了象徵牢房的紅線後,茫然徬徨於左右前後的身體;其背後,有一組人象徵踩進這紅線前的主角,恰在一個廢墟般幽暗的角落裡,吸食著拿到手上的「藥物」;而後,中間的一組形象,是學校禮堂演出時,在後台用擦得很亮的鐵盤(因牢房不提供可能有危險性的鏡子)照鏡子的身影。這照鏡子的身影,自然說明了以參與者為主體,所開展的客觀性劇場,從一開始到演出結束,都具備了鏡面效應的返身層次!但,徬徨與茫然的身體,卻深刻的述說了,離開稱作中繼站的矯正學校後,社會與體制將如何對待他們的問題!

我想,我與參加這門工作坊課程的成員相同,共同體驗著神話世界中哪吒翻天覆地的情境,因為恰是這情境的轉譯,他們越過了紅線,走進了牢門;但,也因在中繼站的輔助教育下,帶著或有「變身」為蓮花身的可能性。現在,最核心的問題,反而存在於出了牢門後,社會總體環境如何看待他們的問題!輔助的系統仍然隨時環繞身旁嗎?或者,代之以規範性質的管束或威嚇?兩者的差別,首先還是經濟條件從何建構?有了日常的穩定性後,身心教育的主體性才會重新回到身旁來。當然,這都需要整體社會,在體制上,對於監禁是對犯罪者採行最佳逞戒的思惟,進行根本上的認知與調整,才有可能重新建構監禁的對話系統。

在這樣的狀況下,劇場作為輔助受刑人的自主性對話,才會在身體美學的探索中,留下客觀劇場的探索紀錄!很顯然,目前只是一個開始的階段。

說來你或許不相信,但,你必須相信。而且,將它轉化成當下社會中,一件通常隱藏在陰暗角落,卻無時無刻穿梭在日常生活中的事實。那也就是,你會在過於氾濫的電視社會新聞中,一再以不同方式「快閃」過這樣的身影:在超商行搶後,因精神不濟,眼神顯得渙散,被路人很快制伏,雙手上銬的犯人;頭戴遮飾身分安全帽,被押出警局,雙手緊掩臉部,顯得抱歉連連的連環車禍肇事者;偶遇警察路檢而心虛駕車急奔,卻在街角被攔下的駕駛。這樣的新聞,通常以帶著汙點的犯罪行為,來形容參與事件的當事人。進一步理解後,便得知當事人踩上紅線邊緣的最初,很多或許都與「用藥」有密切關聯。我們將用藥兩字括號處理,意味著某種特殊用語,指涉某種社會醫療上的症狀。但,這是較為進步的看待方式。現在,一般通用的字眼,也就是引發公共議論的吸毒兩個字。比較要命的是,吸毒便是吸毒者犯罪的工具或方式,逞罰這樣犯罪的一般對待,便是隔離於監所中進行戒護。當然,對於青少年犯行者,則以戒護作為管理的規範!

從「用藥」出發來討論犯罪與監禁的問題,有其具體的現實基礎。因為,透過這字眼所衍生的犯罪,最足以充分見到監禁的的成因。在這樣的前提下,我們開始與自身生活其間的社會,展開監禁如何在逞戒之外,進行超越逞戒的實際行動。需要這樣實際行動的原因,通常來自國家如何看待犯人這件事!如果,犯罪以社會對國家治理的集體反應,作為問題意識的核心,我們將看到國家以公民共同發言者的腳色,展開與受刑人方方面面的開放性對話。這就是通常輔導、培育、矯正等等字眼,會出現在獄方管理單位的背景和基礎!

通過這樣的基礎,讓劇場在少年輔導機構,找到與監禁中的逆風少女與少年對話的開始;也因為這樣的開始,劇場發生了輔導的療癒功效。而後,這導引我們反思一個關鍵的問題,為什麼要以監所囚禁她(他)們的青春?是為了逞戒?或者為了輔導?這將得出截然相反的兩種對待!因為這樣的原因,〔差事劇團〕在積累兩年的逆風少年戲劇工作坊經驗後,今年邁出第三年的步伐,除了 繼續在〔誠正中學〕展開青少年戲劇工作坊之外,並於彰化少年輔導院,首度與院中的少女開展民眾劇場的教習對話!

禁閉,在不一樣的監所中,大抵皆以功能相同而因地制宜改變設計的方式。其方法,便是透過圍牆以及介於圍牆之間的門,來發揮禁閉的效果。圍牆是高的、硬的、牢不可破的,這是通識;然則,門卻是可以禁閉或被開啟,只不過在監所中,那門的把手和鑰匙,再怎麼說,都是對犯人說「不」的。除非到了刑期屆滿的時候,開門的也不是受刑人,而是代理國家師戒律的監所管理階層。但,無論如何,被囚禁者如何想像那堵牢門的開啟,是噤默中永遠藏在被制約身體裡的吶喊!然而,當我們進一步探討牢門與囚禁的關係,不會很難發現,囚禁當真非只是肉體的禁錮而已,心理上或精神上如何被對待或看待,其實更關乎囚禁與被囚禁者之間的對待關係。

逆風少女 在彰化少輔院的演出。(攝影宋慧昱)
逆風少女 在彰化少輔院的演出。(攝影宋慧昱)

恰是從這樣的角度出發,我們來到管教系統相對開放化的兩所青少年(女)輔導單位:新竹〔誠正中學〕與彰化〔少年輔育院〕。因著對於戲劇工作坊的熟悉,教習雙方在經驗與方法上,皆拋掉專事於演員訓練的包袱,從而得以進一步走進:個人身體所引發的心理告白與社會關照的介面。當信任關係在互動中被參與者建構起來時,形成的是團體流動性的共同關係,便也是對話的開始。然則,這是身體的對話,而非語言的對話。這種對話,讓身體從個別邁向共同,更進一步,讓身體成為探索那扇精神牢門的重要媒介,通常稱作劇場中的「變身」。

在劇場,通常以身體塑造的形象,來展現參與者對關切議題的層次。這在兩所少輔單位都發生了預期中的功效。當然,作為具體實存物的身體,在表現連環場面的形象時,自然也催生了令人深思的戲劇情節,可以說,每一篇故事皆發人深省。每每都像是看見:透過囚禁之門,望向外頭的一雙青春眼眸,既欣喜且帶著某種說不上來的憂懼!為甚麼呢?刑期滿了,出去了,不就海闊天空了嗎!憂懼何來?又為何而生?其實,出獄回到現實,考驗才剛剛開始呢!因為,根據相關單位的統計,現今每年三萬名報備在案的「用藥」人口中,在經歷輔導或坐監,在結束刑期出獄後,以百分之76以上的比例,再次踩上愈矩的紅線,成為通稱帶有歧視性指涉的吸毒或販毒人口。

這樣的比例,當然很高。但,以個人犯罪衝動來看待這情況,是判斷者為身處的社會脫責所致。我們當然在思索:怎樣的環境,推動用藥者以藥物來麻醉自身的存在?劇場只是提供參照的場域,架構起這場域的是全社會具備主體意識的觀眾,因為,「變身」的演員在舞台上,以身體表現了他們的心中的慾望。在好幾次的戲劇工作坊中,參加課程的少年 阿九(暱名)及他的同伴們,都在身體形象的練習中,以不斷轉身又回頭的憂懼與徬徨,來呈現他(們)走出高牆後,即將面對的、堪稱殘忍的社會。這也讓我回想起,曾經出現在他們自主發展的形象中,那些禁閉在水杯中的自己,以及很想像一張紙般,自由自在飄在街頭的身體。當然,就被囚禁的青春期生理男而言,更多常出現的,則是想像中的酒店,陪酒的豐胸女孩,左有右抱之時,來杯什麼樣混了「藥」頭的酒,最後的場面,則是習見的魂飛九霄的用藥畫面,以及誇張的A片性愛鏡頭。「你出去後,還混這個嗎?」我睜大眼睛問。「騙你的啦!」先是忽悠兩句,而後便又帶些威風的口吻說:「混這個,比較好賺啦!」

其實,這場景已是臨界的關鍵了!再次讓阿九不斷轉身又回頭的戲劇形象,引發我們深思,身為體制化區分自由與監禁兩樣社會的一員,如何在面對高牆時,以戲劇為中介,開展受刑青少年身體與心理層面的對話?兩年來的經驗,深刻地向這個社會訴說,唯有拆解禁閉的牢牆,讓身體帶動精神的解放,才是達成自主矯正的最佳途徑。

劇場,就在這途徑中,等待更多逆風少年共同前行!

演出資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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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為詩人,作者,劇場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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