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今焉是權慾型的反派，玄之玄則是自我實現型的反派。玄之玄不願遵循墨家的「黑暗英雄」路線，而選擇了走上檯面，出任中原武林盟主，享受眾星拱月的感覺，證明他也可以活在光亮之下。
這樣一種由個人心理因素驅動的野心家，很現代。玄之玄又有一項和絕大多數智者不同的性格：狂躁。他易怒，表現欲特強，幾乎藏不住話，時時想要證明一切都在自己掌握之中；但也因此，他每次暴怒，都很快強押自己冷靜下來。這合理嗎？非常合理，因為我也曾經是這樣。當他鎮定下來的時候，心裡是否會想：「這麼快就能控制住情緒，不愧是我」，然後小小的得意一下呢？
三弦在編劇雜談中也說：「玄之玄是個複雜的人物，由於心事藏不住，編劇不需要特別用隱筆去描寫他，只要直接陳述他的喜怒哀樂。讓我們下筆更無顧忌，甚至可以用大呼過癮來形容。」
在網路發達、鍵盤智者氾濫的今天，玄之玄的故事，可以讓我們品出許多滋味，也可以照見一個理想主義群體，加入了這類自我意識強烈之人以後，人會變成什麼樣，理念會變成什麼樣，制度與現實會變成什麼樣。
為什麼要對「活在光亮之下」有這麼大的執著？原因在設定：玄之玄出身「影形」一族，這個種族天生無臉，而可以修練「易骨大法」完美易容為他人，然後賣給人家作替身，維持本族的經濟，而這一族也就以此為生存之道，如其長老所言：「世人要利用我們的多變，同時也厭惡我們的多變」。我們且先別急著推測說這可能是在影射現實中的什麼人，我們先看玄之玄。
玄之玄是族中的天才，少年狂躁的他不認同這種毫無主體性的價值觀，他想要有自己的身份，於是他出走，投入墨家學習韜略，偏偏墨家也是要隱於暗處的。於是他串連同門，提出光大墨家的計畫，而被默蒼離打槍；這被打槍的過往很慘痛，也很關鍵。請看《墨武俠鋒》14集的回憶片段，彼時玄之玄：
默蒼離：你不夠安份。
玄之玄：鉅子不接受我的意見？
默蒼離：墨家，不需要現身在陽光底下。
玄之玄：所以，我是從一個黑暗，匿入另一個黑暗。
默蒼離：真正的光明照不到的黑暗，只存於人心。
玄之玄：難道是我講的計畫不夠好？。
默蒼離：金絲雀的聲音很美妙，但你會將雀鳥的叫聲當作建議？
玄之玄：你！鉅子！你阻止不了我！
默蒼離：你是凡人仰望的天才，你要習慣他們的角度。
玄之玄：學習凡人愚蠢的思維？
默蒼離：不是，是習慣用他們的角度看吾。
默蒼離（起身離去）：其實我已經給你很高的讚賞了。最少……我誇獎了你的聲音。
這一段文戲的精妙之處，初看未必看得出來。2015年12月，在台灣師範大學的座談會上，有道友特別向三弦總監問了默蒼離「你要習慣他們的角度」那幾句的意思。三弦便開示道：
其實默蒼離是要提醒玄之玄，要把凡人放在心上，想把他拉回來一點。但是玄之玄馬上說出難聽話，流露出對凡人的蔑視，所以默蒼離才接著說出了一句更難聽的，把他頂回去。這一段在編的時候，是這樣想的。 （大意）
看完這解說，再回頭看一遍這場戲，機鋒與韻味就出來了。首先一句「你不夠安份」為玄之玄整個人定性，然後「真正的光明照不到的黑暗，只存於人心」，為墨家不掌權、在黑暗中守護人世的理念作了註解。「金絲雀的聲音很美妙」，一方面貶斥玄之玄，挑撥其自我意識，一方面是警示浪漫思想的危險。「你是凡人仰望的天才，你要習慣他們的角度」，默蒼離也是在自道：要保有仁心，要能體諒，然後擔起你一個天才所應負的責任，去守護他們。及至玄之玄明白表示了對凡人的蔑視，默蒼離也明白這個自我意識過剩的傢伙是不會聽勸了，那就在他最自豪的天賦的方面，狠狠給他種下一道心理陰影。一刀不夠，再補一刀：「最少……我誇獎了你的聲音」，揚長而去。
有些道友認為，金光布袋戲的劇本，不只在布袋戲的領域，你就算把它拿來和當今台灣所有影劇相比，也可以說是第一，甚至不遜國際一流水準。我雖然看戲沒有看得很多，但從這些文戲的編排，及其整體結構的經營，也覺得這讚譽是很有道理的。還要考慮到，這是每個禮拜都要拍一集一個多小時的長壽連續劇。
作為《墨武俠峰》一檔戲的魔王，玄之玄的表現，是在中原尚同會盟主這個位置上，極力清剿魔族餘孽和配合魔族的人奸組織「黑瞳」（雖然他其實就是黑瞳之首，在前一檔戲幫戮世摩羅建立了這個特務機構）；防堵突如其來的魔瘟擴散（雖然這魔瘟就是他搞出來的）；整合原本一直是一盤散沙的中原門派（從自願加入到強迫加入）；將尚同會與墨家勢力進駐佛國天門（辦法是支持非主流的朽淨住持發動政變上位）……他害死了一大堆有名沒名的人，從一個空降的說是臥底在魔軍、而誰也沒聽過的俏如來的師叔、默蒼離的同門，一步步坐穩了「正道領袖」的位置，將愚蠢的群俠納為己用。
在這種長壽劇中，陰謀家通常要演到劇情中後段才會露出猙獰的真面目，玄之玄卻不一樣。他在《魔戮血戰》後期正式登場沒幾集，我們觀眾就可以從他的內心獨白裡，得知他不是什麼好貨；俏如來和主角群，也幾乎都從一開始就知道，他是個坑人的野心家。可是，在群俠心目中，玄之玄從尚同會的建立開始，便一直是個勇於任事、嫉魔如仇的形象。當他最終死在俏如來劍下的時候，俏如來也仍讓他在不明真相的群眾中保有英雄的名譽。這是多重的反諷。
當初玄之玄為什麼能登上中原武林盟主的位置？因為俏如來向群俠推薦他來自代。俏如來為什麼要讓他當？因為如果讓玄之玄繼續隱於暗處，沒有人抓得到他，誰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又會改成什麼名字、易容成什麼樣子來坑人，所以俏如來立了一個賭局，提出了一個玄之玄無法拒絕的建議：我讓你當武林盟主，看你能不能坐穩它，還是會被我揭發出你的黑歷史。這擊中了玄之玄最深的願望與驕傲，所以他答應了，而俏如來也就成功把他定到了陽光底下。《老子》云：「將欲取之，必固與之」，過去我們常常看漏了「固」這個字，看過這齣戲，你會對「固」和「與」（給予、推舉）兩個動詞的連用有深一層的理解。
最後，當俏如來誅殺玄之玄的時候，原本只對魔族有特效的止戈流，竟也能作用於玄之玄，因為玄之玄先前為了嫁禍俏如來，屢次吸收血紋魔瘟，質已經變成和墨家最要防治的魔族相似了。又一層反諷，也是很泛用的政治隱喻。
最後的最後，到《墨邪錄》，當主角群幾乎已經忘卻玄之玄這個魔王，愚蠢的中原群俠還會懷念他，說如果有他領導，必定更能抵禦元邪皇。沒有什麼比這個更諷刺了：你玄之玄竭盡精力和各種智者、武者鬥，結果記住你的，卻是你最看不起的「愚蠢的凡人」。
層層經營，層層反諷，歸結到一個問題：當你自我實現的願望，和你原本該走的道路、該保護的眾生相違背時，怎麼辦？默蒼離選擇犧牲自己，貫徹兼愛，揹負惡名；玄之玄選擇修改道路和眾生，結果是自己被改。
戲劇必須讓玄之玄這樣的反派得到惡果，現實中這樣的人可能繼續戴著假名假面，成功過完一輩子，然而中間要犧牲、要硬改的人事物，也就只會更多了。
附帶一提，玄之玄的佩劍叫「墨改」，此名起得極為漂亮。一個「改」字，既能古樸地彰顯墨家的工匠傳統，也提示了玄之玄變革墨家的心志。武俠、仙俠小說的兵器名，堆砌炫目或生僻字詞者太多，鮮少有這樣能在常用字裡組出異彩的。相對的，歷代鉅子所傳承，被寄予重要戲份的止戈流劍陣載具「墨狂」，就不知道那個「狂」字有什麼說道。
玄之玄的詩號，也寫得相當出色：
俗世何曾分黑白，庸賢石上覆蒼苔；
一抔黃土平愚聖，夜半人間冷月來。
戲曲的定場詩，和獨立成章的文人詩詞，有不同的美學和需求。詩號是台詞的一部份，要配合角色的性格、意向甚至命運；這一首，全都配合到了。它表現出了一派睥睨流俗與歷史的情調，搭上他擅長地下工作的形象，立即有了格調；「夜半人間冷月來」暗示主人公似乎是享受這種善惡莫辨的景緻與知解，但字面上又沒有明說是憐憫還是嘲弄。如果換一個戲偶和語調，例如舊戲裡正道甘草人物的怪老子，來唸這首詩，那必定是感慨了；玄之玄來吟，你就能在冷冽中感到他的躁動。
再看名號：「蒙昧始覺」玄之玄，和「非然踏古」忘今焉相似，都很有道家的風格，而我們知道這兩位是搞權謀政術的墨者，不是清修的道士，我們就可以推斷：這名號所引用的道家思想，也決不是什麼形而上的玄學，而是黃老一脈的政治哲學。
「非然踏古」忘今焉，如果要用白話解釋，我可以改一下〈橄欖樹〉的歌詞：「不要問我從哪裡來／我的故鄉在遠方」──「不要問我現在在哪／我的道路最準確」。非然，否定尋常的思維；踏古，遵循古代的、準確的驗方；忘今焉，焉這個虛字有很多意思和用法，不用管，但能傳達出「我不在乎現今這許多虛相」的感覺，高人的形象就建立起來了。演到後來，我們便會知道，他的「非然踏古」，非的是人情義理、善良願望，踏的是血跡斑斑的陰謀家的道路。
「蒙昧始覺」玄之玄，前四字不同於容易望文生義的「動－名－動－名」句式，是形容詞（蒙昧）－副詞（始）－動詞（覺），也可以看作是動詞－副詞－形容詞，詞性不太清楚，但要的也就是不清楚：陷於謎團之中，方能覺知到《老子》第一章所謂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
話說，「玄之又玄，眾妙之門」到底是什麼意思呢？我們很少人沒有聽過這句，但真能把它講明白的，恐怕寥寥可數，畢竟，這一章經文，兩千年來眾說紛紜，就連斷句都有好多種斷法。僅錄其一如下：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為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
要細講這《道德經》，須另外再開幾篇專文，這裡就先只用最簡單的解法：
玄者，黑也；金光編劇要寫個雙面諜，寫個墨家中的黑心陰謀家，黑之黑，那就把「玄之又玄」變一下，來個「玄之玄」。再翻翻書，循著那意蘊來取一個讓人莫辨真偽的名號，作出他的神秘感，由此開始演戲。類似的名號，古早時黃俊雄布袋戲有一個反派叫「秘中秘」，玄之玄一名或許也有向它致敬的意味。
又，你會不會問，「玄」為什麼是「黑」？除了黑，還有什麼意思？查知：它本是個象形字，下端象單絞的絲，上端是絲絞上的系帶，表示染絲所用的絲結。因為這種東西的顏色是黑中帶紅，所以「玄」字成為了黑的符號之一。然而它原本畫的是絲結，那我們也可以回到這個意象來看：結中之結，結上加結，糾結又糾結，染色染色再染色，「玄之」、「又玄」就是為我們的知識與行為加以論述、整理、潤飾的工程。而玄之玄這樣參透了權力邏輯、無視了是非善惡的傢伙，就要運用這裡面的手段來統治愚蠢的凡人。
編劇或許沒有咬文嚼字咬得這麼深，然而這些意象其實一直都隱藏在我們日用而不知的這些字符裡面。多查字典，輪到你寫東西的時候，就有很多花樣可以變了。
又或問：墨者為什麼要用這麼道家風格的名號？
答案也不難編：一、墨家只有一本經書，典故不夠用；二、墨者既潛伏世間，取名當然可以隨常見的風格來取；三、經過兩千年，墨者當然會吸收各家學說之長，化為己用。
何炳棣先生考證：《老子》的年代在《孫子》之後，都有著「置道德是非於不顧(amoral)，非常徹底的行為主義觀點。（編按一）又，「兩千年來竟無學人明白指出『道術』一詞源於注重功利的墨子，而不加深究即以為源自《莊子‧天下》……（道術）絕不是對『宇宙人生本原』的形上探索，而是不出日用人倫範疇的最現實的『君人南面之術』。（編按二）」
編按一：〈中國思想史上一項基本性的翻案〉，《何炳棣思想制度史論》，頁248。
編按二：〈從《莊子‧天下》篇首解析先秦思想中的基本關懷〉，同上，頁310-314。
如果玄之玄聽進了默蒼離的勸告，繼續秉持墨家初衷，那他也可以成為另一個黑暗中的英雄，不露聲色地與同志一起維繫九界平衡。維護和平，要有力量，也要有知識、有方法：對人性的認識、影響現實形勢的方法。這樣的墨家，必然要和兵家以及黃老一脈的道家一樣，注重功利，不忌陰謀。那麼，《墨武戰韜》會是怎樣的一本書，墨家的傳承與組織文化會發展成什麼樣，玄之玄這種人上位可能會攪和出什麼，也就可以推想了。我們再經由這戲劇的推演，回去翻正史和原典來對照現實，也就可以激出一些新思維了。
金光的文戲，或許還不能說是台灣第一，然而，在這作詩、取名和化用古代思想的功夫上，黃家的布袋戲，目前應該就是華人影劇中的第一，也就是世界第一了。當然，只能說其他人比不上，不能說它就夠好，我們總是可以精益求精，也應該精益求精。
＊作者台北人，台灣大學歷史系學士，北京大學歷史系中國近現代史碩士，香港浸會大學人文與創作系博士候選人；作家、歷史研究者、也是漫畫工作者。2013年創辦「恆萃工坊」，目前的產品有《易經紙牌》和《東方文化學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