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啟章VS駱以軍:生活中真的曾遭遇的「薛丁格的貓」

2016-05-15 0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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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就密封房間中不可確定的雙重狀態而言,其實並不真的跟現實生活相悖。貓的生和死,就跟人生的有和無一樣,並不是互相排斥,不能並存的。《心經》說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就是這個意思。空和有,只是生存狀況的一體兩面。執有(以為一切皆真實存在)和執空(以為一切皆虛無不存在),同樣是偏見。佛家說「見」和說「相」,就是當中那個觀察的行為和所觀察的現象。問題是,一般的「見」(觀察)是「偏見」,即只看到打開盒子之後的單一現象,卻看不到打開盒子之前的雙重實相。要看到盒子裡的實相,需要的應該就是「正見」吧。而所謂禪修,很可能就是那穿透密封房間(存在的黑匣子)的牆壁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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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丁格的貓」這個思想實驗,可以用《金剛經》的方程式描述:貓死,貓非死,是名貓死;或曰:貓生,貓非生,是名貓生。貓本來既生非生,既死非死,但一經觀察,即判定為生或死。此中的假名,就是世間中的諸種現象的臨時判斷。雖名為假,而借之為有;雖借名為之,而待之為實。此中又涉入了語言(假名)的作用,指稱的功能。那個房子其實是我們的腦袋(佛家說「心」),而「薛丁格的貓」是這個腦袋裡的語言構造。把這隻想像的貓視為丈夫外遇的代名詞,又是一層語言構造,或自心的投映。如此種種,與其說是真的在生活中遇到,不如說是生活的本身。每一個人的腦袋裡也有一隻「薛丁格的貓」。牠的生或死,端看我們怎麼去看。───瘦。

瘦:

我年輕時有一保護自己脆弱如蛋殼內心世界的機制,當受到超乎那時的我能承受的傷害、背叛、羞辱、謊言時,我會像電影裡太空艙封閉整個連結的推進室,將之完全拋卸,等於將某一小段的自己棄置漂流向無垠漆黑的太空。這是對的嗎?或是不對的?在我的「這個」時光宇宙,還沒長到繁複足夠巨大峽谷之前,那保存了某種年輕的我,對「未來」的設計草圖之童話性純粹。但被拋卸、遠去的那個截斷的一截手指般的漂流碎物(死去的我?),它在我全然無知的狀態,繼續像氣泡那樣自給自足的在時光中流浪。那一小部分的我,是不是持續等速於「這個我」一樣的老去,或是另一種時光流速?它沒經歷「這個我」後來經驗的一切,普魯斯特式的流水年華,所以我完全無知它會長成一個什麼樣的樣態?或是到底那當時被我內心祕密處決、切除的人,在他(或她)似乎從此和我無關的人生繼續演變中,會不會其實長成一個許多年後讓我心動、憾悔,超出想像美麗的靈魂小宇宙。

那於我就是我的「薛丁格的貓」,我當然是那個箱子外,困於「不揭開蓋子便有無限可能」,但「一揭開蓋子則所有可能瞬間量子塌縮,不是一隻死貓,就是一隻活貓」的無法伸出手的想像者。似乎真相只能是曼楨悲切說的「世鈞,我們回不去了」─「回不去」的痛感意味著你說的,物理學上我們確實只能感受到這一義的宇宙,理論上我們知道有無數的繁花多元宇宙,在每一個瞬間綻放或枯萎。但我們只能活在這個選擇了並感受的維度裡,如果在二十年前的某個歧岔出去的,另一個可能宇宙,我沒切掉那時讓我痛苦、羞辱、震怒的某甲、某乙、某丙,而是在另一種調光黯影的方式,和某丁上了床,甚至結婚,或我沒有狂追現在的妻子,所以現在仍孤家寡人。那進入到我內心感受(像鯨魚的濾鬚)的流動的時光,我會在不同序列的某個時間點有不同的體悟,所以會寫出和現在完全不同名字和內容的小說(或那個我其實沒寫小說了?),但那是怎麼樣的狀態?對於我就是一隻隻「死貓」,小說的祕術可能可以讓這些時光膜之外的貓屍解凍,栩栩如生(還是你的詞)的站起,伸懶腰,喵叫兩聲,出現體溫和心跳,跳進牠的活著的光霧裡。

我曾在廣州白雲機場遇到一個詐騙我的老人,他的相貌、笑容、聲腔和我死去十年的父親一個模樣。那使我胡思亂想某一次元的這機場,其實是許多我們死去、思念的親人,他們繼續旅行、轉機的一個結界。或我曾在網路搜尋我小學六年級最好朋友的名字,發覺這人像神隱在世界消失,不存在一筆資料,但有一篇奇怪的博客文章,作者是大一學生,描述他和小學好友簡碩儀(就是我搜尋不到的當年好友名字)相約去參加當年的「育才小學」的幾十年校慶。那就是我當年念的小學,他描述那小小的校園,經過走廊看見教室裡那麼小的課桌椅,他們還非常無聊在操場以二十歲大學生的身高去灌小學籃框,還遇見某某老師、某某主任云云。我覺得這篇文章簡直像是以我的視覺觀點寫的,不,是二十歲的我寫的,但我今年四十七歲,二十七年前莫說我根本不會打字、用電腦,當時也沒網路這種東西吧?而且我從小學畢業後就沒再見到簡碩儀這個人了,也沒再回去過那間小學校園,這時對我發生了一種時光齒輪的鬆脫,有一個我不認識的二十歲大學生,寫文章的廢柴氣質跟我非常像,在頂多這十年內的某一天,記下這段在我二十歲沒發生過的,但很像應發生過的「和簡碩儀回小學母校之行」,這文章像孤獨在網路海洋漂流的一段記憶碼,直到有一天被我看到,看到的同時,卻對「現在這個我」的時光唯一合法性產生的動搖、重影。

說到這裡,我腦海裡已浮現期待,想聽你說說「火車」,那個切割、恍惚在某個流光中的某件「天工開物」,某個你坐在裡面,夢境中的陌生人們,我們那個年代的對號座位,坐下、起身離開。它穿行過什麼?存在於什麼?或其實又或什麼都沒有。───肥。

*本文選自印刻文學出版的肥瘦對寫,作者為駱以軍、董啟章。駱以軍(代稱:肥、胖)一九六七年生於台北。文化大學中文系文藝創作組、國立藝術學院戲劇研究所畢業,專職作家;董啟章(代稱:瘦)一九六七年生於香港。香港大學比較文學系碩士,現專事寫作及兼職教學。於書內,兩位作家分別以代號「肥、瘦」進行交談。(本系列結束)

駱以軍、董啓章《肥瘦對寫》書封。(印刻文學提供)
駱以軍、董啓章《肥瘦對寫》書封。(印刻文學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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