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偉棠專文:M for Memory, M for Muse─垮掉一代的最後餘波

2016-05-01 0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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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 Train獲選紐約時報年度十大好書。(來源:Patti Smith臉書)

M Train獲選紐約時報年度十大好書。(來源:Patti Smith臉書)

派蒂.史密斯的《時光列車》,原名M Train,這個意象兩次出現在書中〈幸運之輪〉一章。那是派蒂.史密斯寫她受邀去墨西哥城芙烈達.卡羅(Frida Kahlo)的藍房子演講,當下的旅程穿插著她年輕時造訪此地不得門而入的記憶。文章以她對付失眠的辦法開始:她為自己的頭腦發明一個遊戲,「通關時得先念一串某個字母開頭的詞,例如是M開頭,就念著Madrigal minuet master monster maestro mayhem mercy mother marsh mallow merengue mastiff mischief marigold mind,念的時候不能停,一個字一個字,幫你一方塊一方塊過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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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串頭文字M的單詞是否就像一列火車?我奇怪裡面沒有包括Memory和Muse,這兩個佩蒂.史密斯寫作的關鍵字。在本章的結束,小火車再度出現:

「龍舌蘭酒很淡,味道像花草汁。我閉上眼,看見一列綠色貨車寫著M字正在繞圈跑,那綠色就像是獵捕時的螳螂背上綻放的綠光。」

對亡夫的記憶、對生命中那些繆斯的致敬,串連成了這部時光列車。列車長派蒂.史密斯完全不像一個大明星、什麼朋克教母,而是始終像上一本《只是孩子》裡那個垮掉派小孩、布魯克林區的星野鐵郎,依靠在她的銀河鐵道車窗上。

派蒂.史密斯兩本自傳(回憶錄)
派蒂.史密斯兩本自傳(回憶錄)。

在這本書中,派蒂.史密斯幾乎只是一個獨居的女詩人、六十六歲的老文青,她每天去家對面的一家小咖啡店固定的位置喝一樣的咖啡,咖啡店結業、店員去海邊開新店她也跟著去,最後甚至在那兒買了一間小破房子;每天閱讀大量的文學作品以及追看那些奇怪的偵探電視劇;參加一些神秘的組織活動比如說紀念一位被公眾遺忘的探險家;由始至終她都在修改一首一百行的長詩,寫給智利作家波拉尼奧(《2666》作者);此外,她奔波於各處文學朝聖地,像一個文青一樣掃墓、為那些作家的遺物拍照⋯⋯她唯一一次顯示自己的搖滾明星身份,就是為了買那間小破房,她說她停下了所有文青行為接了三個月的音樂節演出,賺到了買房的錢(原來她平時是沒有餘錢的)。

我說文青一點也不是貶義,我自己就是這樣一個文青——因為相信所有這些偉大的、美妙的靈魂的深處聯繫,我們必須履行這些神秘的任務,完成那些我們與心儀作家暗中訂下的契約。比如說,像佩蒂.史密斯在本書的開頭回憶她曾經與丈夫弗雷德(Fred "Sonic" Smith,也是著名的搖滾音樂人)一起去熱內(Jean Genet)曾被流放的監獄島,她為熱內撿了一塊石頭,而到了全書的最後,幾十年後她終於帶著這塊石頭去了北非熱內的墓地,把它埋於墓前草叢。

當然,這些草蛇灰線的伏筆與和應、那些閃爍的細節和隱喻、那些對其他文學靈魂的惺惺相惜的文字合奏⋯⋯處處在證明佩蒂.史密斯不是一個普通的文青,而是一個老練的作家,她完全無愧躋身於她所致敬的人的行列。《時光列車》不同於前作《只是孩子》的是它有埋藏很深的結構,雖然一開始佩蒂.史密斯借一個夢境中的牛仔(書末才帶出它的原型)和她說:「不著邊際的寫作可沒有那麼容易!」——散文體的寫作貌似不著邊際,但要成為一本完整的書,總要有什麼在內部一以貫之。於派蒂.史密斯,這種一以貫之的,除了情懷,還有一個作家盡職的對文章結構的錘鍊。

年輕時的派蒂。(新經典文化提供)
年輕時的派蒂。(新經典文化提供)

《時光列車》裡面至少有三重空間、三個平行宇宙在同時流淌、離合和衍生。第一重是現實的、六十六歲前後的詩人派蒂.史密斯的日常生活,自由散漫,真到了隨心所欲不踰矩的從容狀態;第二重是她回憶中與亡夫弗雷德年輕時的波希米亞式生活,他倆像是垮掉的一代的最後餘波,逐精神的水草而居,雖然已經在音樂界成名但過著清貧質樸的生活;第三重是佩蒂.史密斯閱讀文本上的世界,芥川龍之介、太宰治、村上春樹、熱內、蘭波、普拉斯、布爾加科夫、波拉尼奧等等燦若繁星的名字,卻像佩蒂.史密斯童年枕畔的兄弟一樣親切熟捻,她像出入夢境一樣毫無痕跡地把自己的生活切換他們的幻想。

其實還有第四重,瀰漫如霧的是佩蒂.史密斯的詩人之夢,在這霧氣氤氳中所有事物都變成與詩相關,失物所在的幽谷對應著記憶淵谷裡的故人,他們都開口對佩蒂.史密斯娓娓而談——你也可以看作是一個詩人的自我對話,她就這樣慢慢成熟取得詩人的認證,但又同時保持著這世上所謂著名詩人往往已經遺失的純真。

「六十六,我心想,去他媽的。反正還能知覺到自己年表越來越長,也能感覺到雪季要來。我可以感受到天上有月亮,即使不是親眼所見。天光被厚厚的霧層遮起來,這個城裡永遠亮著的燈綻放光芒。當我還是個小女孩,夜空是張巨大的星座圖,銀河裡不可勝數的晶瑩塵埃一路灑落在祂漆黑浩瀚的無垠中,我總是在心裡熟練地把一層層的星圖展開來。」 Memory和Muse就這樣融合一體,交織成她特有的星圖。

老實說,這樣一個詩人派蒂.史密斯,比我以前所敬仰的朋克女皇派蒂.史密斯更讓我愛慕。在我最喜愛的垮掉一代花果凋零之後,似乎只剩下她是最純正的後裔,永遠年輕而不輕易掉淚,因為這世界上需要她捍衛的價值依然在戰鬥著。她以逝去一代的靈魂為盾,以詩文的書寫提醒著我們:所謂的Good old days並非只存在回憶之中,而是隨著我們自身的行動而復活而強大。

這個老戰士又如此可愛,她沉迷於詩和咖啡,平均每一章會丟失一件重要的物件,以至於在最後一章前要開闢一個「失物幽谷」去存放它們。但她是真正意義上的「不失者」,我們都知道,詩、自由與真,始終沒有離開她須臾片刻。

*作者為香港知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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