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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文嚴選:設個世界朗讀日如何

423世界讀書日,你讀書了嗎?(取自騰訊大家網)

有一些古老的新聞,回憶起來還跟剛剛見到一樣:加勒比海某小島國抓了一名男子,控告他在網上用超出一般人忍受限度的惡毒語言謾駡別人,並且造謠生事,影響很惡劣,審判後他被立即收監,判詞裡說,他只有將所有發佈過的謠言惡語刪除,才能得到法庭的寬宥而儘快獲釋。但是監獄裡禁止使用一切電腦、電子通訊和互聯網設備,於是,這男子陷入了一個苦逼的雞蛋悖論裡。

有一些書會讓我想起這個悖論:一些關於「如何讀書」的書。自從藏書越來越多,每個晚上,擇定一本書帶上床的難度越來越大,我就想到要儘快提高讀書效率。我用各種途徑搜羅教人快速高效閱讀的方法,這種熱情,不亞於早些年我起勁地關注神奇記憶術——當時我羡慕那些略一沉吟就能報出圓周率小數點後第238位元數字的人(那些人通常跟我差不多大,瘦弱的男性,口才一般)。最後我發現,我的記憶力還不足以記住書裡說的記憶秘法;讀書也一樣,即使是《如何閱讀一本書》這種影響甚大的名著,要閱讀完一遍,並且記得將書裡說的方法用到,也很困難。

我跟加勒比囚徒處在同樣的悖論之中,不過我估計他早已成功越獄了。

選擇困難是個無解的現代病,所謂「斷舍離」只有理論上的可行性。4·23是莎士比亞的生日,那麼偉大的莎翁讀的是什麼書呢?無非《聖經》而已。《舊約》和《新約》,基督教教義問答,祈禱書,還有希臘語、拉丁語詞典和語法書,以及奧維德。新舊約和祈禱書是他靈感的寶庫,耶弗他、大衛和歌利亞、參孫與大利拉、所羅門、約伯、猶大、聖彼得、拉撒路……單是區區百來字該隱的故事就激發了他不竭的想像。此外,A.L.Rowls的莎翁傳引用莎翁自己的詩句說,莎士比亞在阿登森林裡發現了「樹木的語言,奔流小溪中的書/石頭裡的訓誡,位於一切之中的善」。

如果你會讀,就不需要讀太多書,快速高效的閱讀秘笈,是在書已嚴重過剩、人們面對巨大的知識增量緊張不安時應運而生的下策。查理斯.蘭姆曾說,莎士比亞的書,就算是默讀都是罪過,就算一個人讀,沒有聽眾,你都應該大聲地、投入地讀出聲來。這不只是單純的褒揚與致敬,蘭姆認為,朗讀才能接近莎翁戲劇裡隱藏的文化秘密,吸收從莎翁以降,伊莉莎白時代萌發的個人主義激情以及被眾多新知識、新概念鍛煉過的感受力。其實,在中世紀情感模式仍然濃密難消的16—17世紀英國,莎士比亞手拿一本便宜便攜的加爾文《聖經》,亦是日日出聲地誦讀,將一字一句研嚼下嚥,後來的歷史表明,沒有太多書可選來讀的莎翁,寫出的作品裡包含了傲視一切時代的智慧與人性。

我在大學裡淘入了不少陳年的文學書,其中有一本《國際詩壇》,第一卷,是八十年代「文化熱」時期灕江出版社出的六本叢刊之一。當年的出版技術磕磣了點,這書有二十多個錯頁,好在沒有影響到書中所收的一首長詩《流亡》(聖─瓊.佩斯原作,孟明譯)的完整,我就在房間裡來回走,大聲地念出來:

「朝沙灘開的門,朝流放地開的門。

鑰匙在守燈塔人手裡,星辰在門檻石上慘遭極刑:

主人,把你在沙灘上的玻璃房子留給我吧……

「石膏之夏」在我們的傷口裡磨尖它的槍頭,

我選擇了一個地方,那是實有之域,又是烏有之鄉,猶如季節的枯骨場,

在這個世界的所有沙灘上,神靈煙霧騰騰地離開它的石棉床。」

聖─瓊.佩斯家境優渥,少年時代常在法屬瓜達魯普島上度夏,棕色皮膚的土著女人在他跟前跑來跑去,風姿綽約的棕櫚,粼粼的海面和金色細沙。他在二戰時期避居美國,有十多年沒有出版詩集,《流亡》是他1949年寫給比自己小5歲的美國詩人阿奇博爾德·麥克利什的。就算詩對詩人而言不過是「職務作品」,就算文人雅集、彼此酬唱,也不過相當於幾個農民收工後的閒聊,收到這麼一首題贈給自己的珠玉長詩,我想麥克利什也難以淡定。他一定也從頭到尾、一字一句地朗讀了,就像拆一件包裝精美的禮物,當然,用的是我聽不懂的法文。

聖─瓊.佩斯把他的諾貝爾文學獎受獎演說獻給了莎士比亞外另一位巨匠:但丁——又是一位如果不朗讀就幾乎無從把握的巨人。論文學成就,這兩人之外,就是賽凡提斯和蒙田恐也難以頡頏了。莎劇和《神曲》都是正典中的正典,繞不過去,也別想繞過去——還有《聖經》,不管它的很多篇什讀起來有多麼乏味。我每年都要朗讀一遍《流亡》,如果抑揚頓挫,字斟句酌,這首長詩有二十分鐘可以讀完,我覺得這就是一種最低限度的安慰:一年間,除了這二十分鐘外,剩下的525580分鐘我很難有意識地去朗讀哪怕一行書裡的字了。

戲劇在莎翁時代,有點相當於閱讀在今天。戲劇曾經擁有龐大且多層次的觀眾群,一個經常被人強調的事實是,莎翁的經典劇作在當年是面向販夫走卒的:劇院作為大眾文化的核心組成部分,票價低廉,受眾廣泛,而且,更重要的是,莎士比亞寫的那些震古鑠今的戲,那些琳琅離奇的情節和衝突,其核心目的之一可能只是為了留住觀眾,讓他們不會聽了一聲馬嘶就跑出去看熱鬧,讓他們不被馴熊人、耍蛇人和戲法藝人給吸引走。《哈姆雷特》和《奧賽羅》裡都有血腥的場面和好看的陰謀詭計,它們「足以鎖定未受過教育之人的興趣」(斯坦納語)。在所有「經適性」文娛活動裡,看戲是最優的選擇。

我十一、二歲時經常被提醒說,不要太癡迷書,傷害視力、影響健康云云。世易時移,這頂黑帽子現在不知甩哪兒去了,民間科學家連謠都懶得辟。同握著滑鼠看螢幕相比,讀書有了一萬個好處,它讓人安靜下來,排除干擾,專注於精神汲取;它就像是在剛硬冷酷的大工業森林裡詩意地躬耕。大人一見小孩子看書,便面露寬慰地轉身離去;一些人選在閱讀日或讀書節時買書,順帶做些愛屋及烏的事:圍觀作者。

但讀書始終不會需要「閱讀日」這種級別的保護。威脅閱讀傳統的是閱讀習慣之不存。用斯坦納的話說,絕大多數人本質上是抱著魯莽功利的方式在使用語言,他們認為語詞的意義固定單一,不知道話語有多少潛力。這樣,以快速檢閱、擇要吸收作為閱讀之根本目的,以瞭解大意、取得結論、收穫效用而讀,就是順水推舟的事了。真正的讀書人會把「世界閱讀日」當成和﹂世界反手淫日」一樣的笑話,他們不需要過節,而不讀或不會讀的人,每天都過節也還是沒用。

安妮·法迪曼說,狄更斯在聖詹姆斯大廳裡面對滿場觀眾朗讀《霧都孤兒》,「他的心率從每分鐘72條驟然上升到124跳」,「他的朋友查理.肯特在舞臺側面瞧著他,說他有幾分鐘簡直像『惡魔附了體:整個形狀因發怒兒變了樣;刺一般的眉毛仿佛毒蛇的觸鬚動來動去;那氣勢一半如兀鷹,一半如狐狸,既邪惡又狡猾。』」這種體驗太金貴了,不亞於看一場原汁原味的莎士比亞戲劇,文字和語言的張力,它們蕪雜的含義和意圖,在一個戲劇化的朗讀過程中脫穎而出。

所以,我覺得設一個「世界朗讀日」要比「世界閱讀日」更有價值一些,以一種偏激的方式,朗讀讓閱讀真正變慢,回到它的本質之中:它就是一種反動的東西,原始,落伍,土裡土氣,對抗著滾滾向前、但是空洞無物的時間。

*作者為中國獨立記者/書評人。(原文刊載於騰訊大家網http://goo.gl/tZvj5c,為423世界讀書日專稿,責任編輯:代金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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