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讀王定國的長篇小說《敵人的櫻花》,讓我不禁想起他早年的傑作〈宣讀之日」,那篇小說裡,也有一個自沉水底的父親,也有一個因父親的自殺決定而感到困惑及受傷的兒子。再一想,不只是〈宣讀之日〉,同樣那個時期,他還寫過〈君父的一日〉,寫兒子目睹父親決定占有客人遺失的十萬元現金的過程。
都是父親,而且都是在兒子面前挫敗了的父親。
這個主題,對王定國具有特殊分量,應該也是理解王定國小說的一條重要線索,如果我們要理解的,不是他小說的寫作技藝,而是支撐著他的小說,尤其支撐著他多年之後,重返小說創作努力的根本關懷的話。
我們還是可以借助佛洛伊德的洞見來分析王定國小說中的父子主題。不過,我們看到的,是頭下腳上顛倒過來的「伊底帕斯情結」。崇拜著、懼怕著父親權威的兒子,還來不及在人格中長養出「弒父」的勇氣與能力,在他不預期、沒有準備的情況下,應該被崇拜、被懼怕的父親形象,突然就垮了,在他眼前無情地瓦解成一灘爛泥。
撐不到讓兒子來克服的父親形象。失敗的、被打垮的父親形象。當然,後面不言而喻的連帶代價,更直接、更表面的代價,失去了父親保護與資助的兒子,被迫孤伶伶地提早應付外在的世界,各種外在的現實壓力。
沒有了佛洛伊德視之為必然的父親權威,茫然失去了父親的男孩,應該怎麼辦?早早就無父可弒,反而要承擔父親的挫折與失敗,進而承擔父親的終極懦弱逃避決定的男孩,應該怎麼辦?站在土崩瓦解的父親權威旁,他別無選擇地認識了那足以打垮父親,比父親強大百倍千倍的力量。
那力量,一言以蔽之,是社會的現實、現實的社會。有著明確地位高低劃分的社會,把一個父親壓得低低的,讓他的兒子也抬不起頭來。更嚴重、更可怕的,是金錢、是財富,是對於金錢與財富的嚮往,足可以逼著一個父親繳交出所有的自尊、自信,以及自己的生命。
不管他喜不喜歡,不管他要不要,王定國小說中的敘述者,早早就活在敵人的陰影下,對那打垮了他的父親的力量,他該怎麼辦?
他應該要起而奮戰抵抗?可是連他父親都無能反抗而被殘酷壓垮了,一個甚至失去了父親保護的男孩,拿甚麼去抵抗,又怎麼期待可以在奮戰中獲得甚麼?
2.
較長的篇幅,讓王定國可以在《敵人的櫻花》中,更細膩也更全面地凝視、刻畫這個人生難局。
小說中的敘述者一度以為自己找出了一條依違於反抗與投降的道路。跟隨著「馬達老闆」,他進入了這套金錢、財富系統的核心處,可以正眼看見他們的運作,不再向父親被拋擲在邊緣,無助地被困死、被逼死。出門要開三輛車,充滿了不安全的「馬達老闆」顯現出了這套系統內部的脆弱,也拉平了敘述者和這個龐大系統間原有的巨大、絕對的不平等。
更重要的,他找到了秋子,找到了愛情,也就找到了一個看來不在這套現實系統統納、控制中的元素。愛情最珍貴之處,正在於那完全沒有現實理由的人與人真切聯繫。暴雨突來的情況下,一群擠著躲雨的人群間,沒有理由、沒有任何現實理由存在的可能,一個女孩在雨棚下「突然主動往前靠了上去,然後伸出一隻手,手是從她背後伸出來的,無緣無故朝我勾著小指頭,很像一家人在外躲雨,再怎麼樣也要把我攏在一起似地。」
那一瞬間,沒有家人的「我」雖然身體沒有靠過去,他的心、他的靈魂全面地朝那根小指躲了過去。「這小小的動作讓我非常錯愕,儘管不便靠上去,卻有股衝動想要多知道一些,我體會不到她的想法是否和我一致,是那麼陌生又善良,一下子把我其實已經孤單很久的心靈完全勾了出來。」
然而,他找到的這條路,遠比他知道的、想像得到的來得曲折、狹窄、黯淡,而且在每一個看得見或看不見的轉角處,都藏著一口口隨時會讓人掉進去的深井。
3.
《敵人的櫻花》更明確地顯示了久別歸來的王定國,其人其作的根本意義。在王定國筆下,兩項長期以來在台灣小說界備受嘲弄的元素,獲得了平反── 一是「寫實」,另一則是「悲情」。
王定國運用的,都是寫實的筆法,沒有魔幻、沒有後設,甚至沒有作者的曖昧評論,也沒有複雜炫目的時空跳接。王定國這些長短不一,源源創造的作品,證明了「寫實」仍然有其無可取代的敘述地位,而且和許多人率爾相信的說法不同──「寫實」尚未窮盡其敘述作用上的種種可能,恐怕也永遠不會窮盡。
在「寫實」的樸實手法推進中,《敵人的櫻花》成功地製造出了高度的懸疑感,成功地將好幾線在不同時空進行的故事,交錯卻不紊亂地在讀者眼前次第展開,現場、回憶、重敘的故事,彼此交疊、互相感染,卻絕對不困惑、不挑戰讀者的閱讀常識準備。
也是在「寫實」的手法中,王定國寫出了一個個讓人能理解也能感應的角色。不只是敘述者和他深愛的秋子,那身陷家族喜鬧劇中的「馬達老闆」也吸走了我們許多注意與關切。甚至是那以鬼魅形影出場的「白琇小姐」,我們也都在一邊感謝她代為逼問出敘述者身分的同時,準備好了要接受他在小說結尾處的崩潰。還有那原本應該扮演加害者角色的羅毅明,卻從頭到尾沒有表現過任何猙獰的神色,反而是惶然敗退,失去了強者的地位,也失去了強者的依恃。
因為王定國沒有要我們恨他。放在今天的台灣小說中顯得如此稀有、特別,王定國的小說中幾乎沒有憤怒、沒有暴烈發洩。他要寫的,他要我們看到的,不是羅毅明,而是那更廣大的現實,那驅使每個人在金錢與權力中錯亂的系統。而即便面對現實與系統,王定國的態度,仍然不是熱情控訴、熱血批判,而是無盡湧動的悲傷與哀憐。
*作者為知名作家。本文完整內容刊載於《印刻文學生活誌》2015年8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