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敬一專文:「人本」不是AI的全部─李飛飛的「視界」與之外

2024-02-24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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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飛飛是 Stanford大學電腦科學教授,獲獎無數,絕對是現代artificial intelligence 重要推手之一。(取自李飛飛推特)

李飛飛是 Stanford大學電腦科學教授,獲獎無數,絕對是現代artificial intelligence 重要推手之一。(取自李飛飛推特)

任何一本書如果得到某些名人推薦,它未必好看;但若一本書得到金融時報、Amazon 選書第一名,它幾乎一定好看。《電腦科學家李飛飛的視界之旅》是後者。名人或大官推薦背後往往有人情壓力,但是媒體或銷售平台卻相對公正;這個道理,即使不用人工智慧,也是顯而易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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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飛飛是中國赴美的第一代移民,跟隨父母前往,幾乎是「從零開始」。書上記述,她父母親在 1989年之後決定移民,1992年付諸實踐。我自己的閱讀,感覺到「1989那件事情」產生了衝擊。既然作者隱晦,我也不需要越廚代庖。飛飛家族似乎有「國民黨的淵源」,所以在中國生活並不順利。 1992年飛飛赴美時英文完全不行,家庭經濟拮据,母親身體狀況不佳,幾年之後能夠靠自己獲得 Princeton獎學金,然後 CalTech博士,這背後有天份、有努力、有機運、有貴人。

依我閱讀的體會,影響李飛飛成長的背後有兩個重要因素。其一,是她的高中數學老師薩貝拉。薩氏對飛飛照顧備至,從課後閱讀到急難貸款,無怨無悔不求回報的付出,大概是一個老師能夠對學生做的極限。後來師生二人成為至友,飛飛幾乎像是蕯氏的乾女兒。如果沒有這樣一位超級「貴人」,我相信李飛飛的境遇絕對截然不同。

第二個影響飛飛的關鍵因素,是她母親長年的疾病。這樣的父母病痛對子女而言絕對是沈重的壓力,但是客觀而言,它也是把一位成功的電腦科學家「拉回人間」的重要因子。許多成功的人之所以脾氣越來越差、對屬下越來越苛、周邊越來越少人有不同意見、科學家越來越像科學怪人,都是因為「成功、再成功、更成功、超級成功⋯」這樣一個無法回頭的發展軌跡。以前的超級成功促使當事人發展出更大的野心,一波又一波,逐漸走向瘋狂。但是李飛飛身邊永遠有個「她必須彎下腰耐心傾聽」的媽媽,身體一直不好,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這樣的羈絆,有些人視為拘束,我卻認為是「把科學怪人拉回人間」的重要因子。換一個佛家的說法,飛飛的母親,是她上輩子修來的菩蕯;那些疾病的覊絆,其實是一種人性的呼喚。

李飛飛是 Stanford大學電腦科學教授,獲獎無數,絕對是現代artificial intelligence 重要推手之一。飛飛的重要貢獻,是率先建構了一個超大圖像資料庫 ImageNet. 她建資料庫的時候還不完全知道其重要性,直到資料庫加上AlexNet的學習方式,才彰顯、發揮大資料庫對AI學習的重要。AlexNet是神經網絡的學習,像是我常說的「不住相讀書」,或是嬰兒的「自然學習」。嬰兒學習語言是從「聽父母親幾百萬句對話」開始,然後在腦袋裡自己編規則,某一天就蹦出「爸爸咬狗」這句話。父母親只需要回饋:不是不是,是「狗咬爸爸」就好了,完全不需要解釋「狗是主詞、咬是動詞、爸爸是受詞」這種「文法」。母語的文法,是嬰兒用它的「神經網絡」自行生成的。我們都知道,幾乎所有人的母語學習都比其第二語言的文法學習效果更佳,其背後有「大量文句輸入」與「神經網絡摸索學習」這兩類因素。這是我對人工智慧的粗淺理解。

除了創建ImageNet,李飛飛也是史丹福大學人本AI研究院的共同院長。所謂「人本」,英文是 human-centered,大致說來就是強調AI的發展是要以提升人類福祉為主軸。這個構想當然是正面的;「把人類福祉置為目標」當然比「不顧人類福祉」的科技發展,要好得多。但是,我也有一些不同的思考。

飛飛書中提到:沿著視覺辨視這個路徑去發展AI,之所以會出現突破,也許與寒武紀物種數量大爆發有關。有人猜測,寒武紀大爆發背後可能的原因,是因為「視覺基因」開始出現,而因為視覺的變化面向極為複雜多元,其所產生的演化優勢種類繁複,遂創造了非常多元的生物發展。

生物演化有兩個重要的elements.(A)微觀而言,每個物種的基因突變,「天擇」都會留下「更適合生存」的突變種;宏觀而言,每個物種都像是在「追求極大化繁殖」。(B)演化的均衡,每個物種的淨繁殖率都必然是零(如果淨繁殖率是正的,則幾萬年下來該物種數量早已爆炸;如果是負的,則該物種已經滅絕,我們今天也看不到)。我們以前說演化是「物競天擇,適者生存」,其實忽略了B。

但是B這個法則在最近300年發生了改變:「人類」變成超級強大的物種,人口數量已經爆炸成長近百年,而人類靠著極有效率的操作,決定「一切」。以AI為例吧:我們可以用AI分析蛋白質結構、尋找到「生產最有效率」的稻米雜交品種。這個AI應用很「人本」,因為它提高糧食生產率,可以使幾億非洲人民減少飢餓。這,當然是沒有錯。

可是當農民開始普遍種植這種AI選中的稻米之後,稻米的多樣性就消失了。我不是危言聳聽:過去百年,人類的主食物種已經大幅下降近百分之九十。因為主食物種多樣性下降,又進而促成對應的昆蟲、細菌等其他物種的多樣性下降。以上這一切的一切,似乎都是由「挑選生產最有效率的稻米」開始的。

我們能說「用 AI 幫助改善種植效率」不對嗎?當然對!能說它「不人本」嗎?當然不行!因此,我想說的是:「人本」不是AI問題的全部,我甚至不知道是不是「大部分」。AI能大幅改善效率,使得人類這種已經最強的物種又更強上好幾倍。有超強物種的演化均衡,絕對會降低生物多樣性。事實上,生物多樣性文獻老早就有 homopocentric 這個字,就有「太過 human-centered」的意思。那麼 human-centered AI,真的是個理想的哲學概念嗎?這是個值得思考的課題。

*作者為中研院士,前國科會主委。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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