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男子漢:《鹿川有許多糞》選摘

2023-03-03 05:10

? 人氣

南韓首爾民眾蒙面上街抗議。(資料照,美聯社)

南韓首爾民眾蒙面上街抗議。(資料照,美聯社)

談到張丙萬,難免會想起那年六月的那場巨大動盪與抗爭浪潮,俗稱「六月抗爭」或者「民主化大鬥爭」。因為正是在那年六月的某一天,在名為「雞籠車」的警用押運巴士上,我第一次見到了張丙萬。

[啟動LINE推播] 每日重大新聞通知

所謂那年六月的某一天,說得再詳細點,就是彼時著名的「6.10大集會」前夕,街頭氛圍相當混亂。我與張丙萬初識於警用押運巴士,湊巧又都遭遇了便服警察不問青紅皂白的拳打腳踢,算得上患難之交。總之,我和他初遇的情況有點特殊,有必要簡單說明一下前因後果。

那天下午,我在明洞購物街入口處的波斯菊商場附近被警察當作示威者強行帶走了。事件的起因是我偶然有事路過那裡,剛好目擊了大學生突然發起示威活動。我走出商場門口的地下通道,感覺氣氛有些異常,停下了腳步。週末擁擠的明洞大街與平常並無兩樣,卻莫名籠罩著一股非同尋常的緊張感。

我先是看到不少行人停步望向馬路對面的商場。商場門前擠滿了享受週末的人群,乍一看去,似乎沒有什麼特別之處。不過再仔細一瞧,即可發現商場大樓旁邊列著一隊戰鬥警察。不論過去還是現在,在街上看到戰警並不值得大驚小怪。不過,將近一個中隊的警察在商場門口把守著,路人紛紛駐足觀望,顯然有什麼不尋常之事。

「發生了什麼事嗎?」

我身邊站著一位三十歲左右的男人,身穿白色襯衫、打著領帶,像是一位銷售人員。聽到我的問話,他警覺地打量了我一番,只回答了一句「說不準」。恰在這時,我聽到身後傳來一陣急切的呼喊。

「廣大市民,學生們決定七點整在樂天百貨門口舉行推翻獨裁統治的街頭抗爭。各位愛國市民,大家一起參與進來吧!讓我們一起挺身而出,協力打倒肆意嚴刑逼供、壓制人民的軍隊法西斯!」

我回頭一看,那個聲音來自一個稚氣未脫的大學生。他的呼籲十分老練,極具煽動性,與長相完全不符。他快速說完,扒開人群,匆忙隱身其中。我看了看錶,剛好快到七點了。

不過在我看來,大學生們的示威計畫相當於已經敗北。警察提前打探到緊急示威的情報,已經事先占領了原定場地,架起了銅牆鐵壁。就算當今時代的大學生再怎麼勇敢無畏,也只會是徒勞無功罷了。我卻又無法立刻離去。因為我很好奇學生們最終是否會如約出現,而且現場聚集了不少市民,於是我又茫然地期待著會出現某種令人感動的戲劇化場景,比如市民們說不定會一呼百應,積極參與示威。雖然這只不過是一種茫然而虛無的期待而已,我卻想緊抓不放。或許,現場的大部分圍觀群眾都與我持同樣心態。

過了幾分鐘,人群突然開始躁動起來。有人大喊:

「看吶,來了!」

學生們位於前方乙支路入口處的十字路口。他們遠遠地衝進機動車道正中央,揮起拳頭向這邊喊著口號。雖然只有區區四五個學生,卻足以吸引滿大街的目光。潮水般疾馳的車流突然陷入一片混亂。我在那一刻看了看錶,剛好七點整。儘管有恐怖的警察把守現場,他們依然準時出現了。

樂天百貨門前的便服警察隊伍向那邊衝了過去。這時,路邊聚集的市民群體中爆發出噓聲,緊接著混在人群中的大學生開始大喊:「廢除護憲,打倒獨裁!」

幾位市民也開始跟著口號大喊,響應迅速擴散開來。此情此景,確實前所未見。善良沉默的大多數終於開始發聲。個人融入集體,多少會變得勇敢。他們互為彼此的擋箭牌,歡呼著為警察喝倒彩。如果警察靠近,再重新混進善良沉默的大多數當中就可以了。我也是其中之一。群眾的響應變得格外熱烈,馬路對面的警察向我們走來。這些便服警察戴著鋼盔與防毒面具。他們走近了,學生們立刻隱匿蹤跡,普通市民也悄悄後退,或者做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閉上了嘴。我也假裝是一個沉默善良的市民,期待著他們快點走過去。

明洞(圖/jgmarcelino@Flickr)
明洞。(資料照,取自jgmarcelino@Flickr)

正在這時,一個便服警察經過我面前時突然轉向我,如雷鳴般大喊著:「我抓住他了!」他緊緊抓著我的領口。他們肯定是在馬路對面早已注意到我為大學生鼓掌助威,提前盯上了我。

「幹什麼?我做錯什麼了,為什麼要抓我?」

我當然做出了反抗,但是他們毫不理會,逕直把我拖向停在路邊的警用押運巴士那邊。

「放開我!憑什麼強行抓捕善良的市民?」

我使出全身的力氣呼喊著。我環顧著周圍的市民,想要控訴這種委屈憤慨的遭遇,卻被幾個身材魁梧的便服警察層層包圍,隔斷了視線。

「廣大市民,怎麼可以這樣呢?堂堂法治國家,警察就這樣抓捕一個無辜的市民……」

我儘管一直在呼喊,在那一刻卻也清楚地感覺到,這種反抗是毫無意義的。什麼「法治國家」,什麼「無辜市民」,這些話在我自己聽來都十分幼稚可笑。我繼續反抗著,一個「鋼盔」突然從幾步遠的地方朝我飛奔過來,毫不留情地用皮靴踢向我的胯部。要害處遭到暴擊,我瞬間痛苦萬分地倒在了地上。後來聽一位大學生講,「白骨團」的主要任務就是抓捕示威者,踢要害是他們鎮壓示威的老套路了。抓捕示威現場的學生時,為了防止對方反抗或者逃跑,常像這樣攻擊其全身最敏感、最脆弱的部位。正如他所言,我算是毫無餘地地中招了。我不僅不能再做出任何反抗,而且由於難以忍受的痛苦,我只能半癱軟在地上,來回扭動著身體。緊接著,他們開始殘忍地對我拳打腳踢。他們整齊劃一地戴著黑色防毒面罩,遮住了整張臉。兩個玻璃眼和鼻子底下凸起的毒氣濾盒什麼的,看起來就像是謝肉節上戴的那種怪異醜陋的面具。果不其然,眼下這一切亦像極了容許所有殘忍、暴力與施虐的謝肉節。

我被打到再也不能反抗,像一塊濕抹布般完全癱倒在地之後,才被拖拽到了巴士上。車上已經抓了不少人,放眼望去,多數是大學生。

「頭頂地!誰敢抬頭就弄死誰!」

大家剛一上車,就不得不按照他們的指示把腦袋塞到座椅底下。即便如此,毆打仍在毫不手軟地繼續,四處傳來骨頭與骨頭撞擊的鈍響與痛苦的慘叫聲。我認為想要躲過眼前的毆打,不挑戰他們的脾氣才是上策,於是遵從指示把腦袋深深埋在了座椅底下。這時,一個男人的臉進入了我的視線。我透過身旁警察雙腿之間的縫隙,與走廊那邊和我一樣十指相扣抱住後腦勺的男人目光相接。

男人看起來三十五歲左右,和我對視後不好意思地露齒一笑。我也極力想要向他笑一下,沒笑出來。他就是張丙萬。當然了,我是後來才知道他的名字,當時只覺得他面相和善,我們都十分倒霉地被抓了。

「喂,數數人頭。」

車子在不知不覺中發動了,前方的一個便服警察喊道。

「二十二個。」

「抓夠二十五個再去交差。」

為了湊足剩下的三個,「雞籠車」又在附近轉悠起來。我們只能繼續壓低腦袋,忍受著他們的拳腳相加。

「喂,小崽子們!當過兵了嗎?還沒吧?所以才會上街示威,一群賤貨!像你們這種人就該全部拉到停戰線吃點苦頭,哎喲這群混帳東西!」

如此一來,我們只能等待著剩下的三個人趕快乘上這艘共同的命運之舟。

終於湊夠了他們的預定數字,我們被移交到市區的某警察署。在警察署的院子裡下車之後,有一個簡單的身分調查,二十五個人當中只有我和剛才那個男人不是大學生。我認為獲釋機會只有現在了。

「我……有話要說。」

大學生們頭頂地跪在警察署的水泥地上,我在最後一排舉起了手。一位上了年紀的警官皺了皺眉頭。他身穿制服,看起來像是負責人。

「什麼?」

「我是無辜的。我沒有做錯什麼,卻被拉到了這裡。」

我的表情與嗓音裡充滿委屈。我說我不是大學生,沒有參與示威,是無辜的,沒有任何理由被抓到這裡。我邊說邊能感覺到自己的話自相矛盾。我隱瞞了自己參與示威的事實,同時又相當於認可了另一個事實:如果參與了示威,理所當然會被抓到這裡。我強調自己不是大學生,也是因為覺得大學生可以隨便被押運到警察署。

「那你怎麼來的?」

他反問道。

「怎麼來的?被抓來的啊。」

「你是幹什麼的?」

他又問了一句。我稍微猶豫了一下。

「寫文章的。」

「文章?寫什麼文章?」

「寫小說。」

我故意理直氣壯地回答,同時非常擔心他會問起我的名字。如果我說出自己的名字,恐怕他會回答說:「原來是個無名小說家。」很慶幸,他並沒有問我的名字。他可能覺得不管我叫什麼,小說家都是很難纏的。他不耐煩地皺起眉頭,盯著我看了一會兒,說:

「那你走吧。」

「嗯?」

「回家去吧!」

想到被捕的過程與剛才所遭受的無數毆打與威脅,這個結局有點索然無味,令人哭笑不得。不過,我沒再說話。在他改變心意之前,我背向那群仍然雙手抱頭頂地、跪在院子裡的大學生,走出了警察署。胯部疼得厲害,我只能像隻鴨子那般微微張開雙腿,慢吞吞地挪著步子。這種感覺至今難忘。

「那位先生……」

我走出警察署正門,剛準備過馬路,聽到身後有人喊我。回頭一看,正是在巴士座椅底下看到的那個男人。看來,他也因為不是大學生而被輕易釋放了。我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骯髒皺巴的襯衣,軟塌塌的褲子,粗糙的皮膚,他看上去像是那種長期在塵土中日曬工作,賺一天吃一天的散工。

「誰都能看出來您不是學生,怎麼會被抓呢?」

「其實,我瞧見他們在街上像打狗一樣毒打學生,忍不住吼了幾聲:『不許打人!』結果,『你小子算什麼東西』,他們呼啦一下圍了上來。」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我本來就有點性急,喜歡出風頭是老毛病了。」

「我肚子餓了,想找個地方喝碗牛骨燉湯。如果你還沒吃飯,就一起去吧。」我這麼說,並非簡單的客套。他主動和我搭話,我從他的眼神中讀出了一種強烈的傾訴慾望。況且,如果直接回家,心裡也堵得慌。

我們在附近一家牛骨燉湯店找了張桌子面對面坐下,我這才和他簡單握了握手。他的履歷和我猜測的差不多。他叫張丙萬,三十九歲,輾轉於各種職業,沒有什麼是沒做過的,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底層人。聽說我以寫作為生,他彎腰向我行了個大禮,令我十分尷尬。

「剛才聽說,您是一位作家?非常榮幸。」

「什麼啊,只是一個不為人知的寫字的罷了。」

「即便如此,作家也是社會上受人尊敬的職業,和我們這種笨蛋不同。」

「職業不同,所學知識多寡,不會影響一個人的價值。這不就是民主主義嘛!為了構建一個這樣的世界,剛才那群青年大學生沒少受罪。」

「這很好呀,不過……」

他依然卑怯地笑著,小心翼翼地說道。

「雖然搞過幾次民主化還是什麼的,不過就算世道發生了改變,說實話像我這種沒出息的老百姓生活又會有什麼不同呢?對我們來說只有世界安寧了,不搞示威了,才能偶爾撿點殘渣充飢。」

「不能這樣理解民主化。總統是直接選舉還是間接選舉,並非民主化的全部。像張兄這樣的人,拚死拚活地勞動受累,卻未能得到應有的回報,改變這種現實也是民主化。」

「可是先生,那種社會真的會到來嗎?」

他看著我的臉,反問道。

「一起努力吧!」

我的這個回答,似乎對他並沒有什麼說服力。剛好牛骨燉湯上桌了,他抓起勺子開始吃飯。民主主義怎麼樣且不說,眼下這碗可以填飽肚子的牛骨燉湯看來更加令人歡喜。

在此,我較為詳細地描述那天與張丙萬的對話,甚至包括他細微的肢體動作與表情,並無其他理由,只因為不久後我便得知,張丙萬自那天起產生了相當大的改變。為了更加準確地展現他的這種改變,我認為應該儘可能詳細地刻畫一下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樣子。

南韓警方在發生梨泰院事故的小巷採集證據。(美聯社)
南韓警察。(資料照,美聯社)

幾天之後,六月十日,我再次見到了他。那天正是眾所周知的「6.10大集會」,正式名稱為「聲討掩蓋朴鍾哲被拷打致死真相與爭取民主憲法的全國人民大集會」的日子。那天晚上八點左右,我再次與他偶遇。當時,明洞教堂內聚集了近千名的學生與市民。示威是下午六點開始的,他們在市區各個地方躲避著警察進行了零散的示威,後來默契地聚集在此。人們如匯聚的海水般興奮地相互擁抱。

大家的身體彼此緊貼,擠來擠去,卻依然渴望人數的增加,因此不斷地齊聲歌唱「愛國市民一起來吧,Hula Hula」。人們加入隊伍之中,一邊呼喊,一邊互相拍打著肩膀,這時身邊的人到底是誰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強烈地感覺到搭起肩膀的陌生人之間,流淌著一種踏實的歸屬感與心靈共鳴,令人心潮澎湃。這種心靈的共鳴如波浪般彼此傳遞。

在這一刻,所有人都是平等的。大家身體擠著身體,密集到不留一絲縫隙,就這樣近距離地感受著身邊的人,同時感覺到一種無以言表的安心。平時在路上與他人肩膀相觸都會感到不快,現在反倒畏懼著與他人之間的空隙,努力靠近,哪怕只是減少一寸的距離。

眾人不斷唱歌、喊口號。一首歌唱完,總有人開始新的歌曲與新的口號,大家也會毫不猶豫地跟著唱。示威活動以這種形式順利無阻地進行著,不過中途發生了一個略微脫節的小事故。一曲〈我們必勝〉結束之後,有人開始領唱一首新歌。

「生為男子漢,所能何其多……」

這句歌詞人人都很耳熟,因為太過耳熟,大家差點兒下意識地跟唱起來。人們很快意識到,這首歌正是韓國男人基本都能隨口哼唱的軍歌〈真正的男子漢〉。因此,這首歌不適合這種場合。在反抗軍事獨裁的示威現場,還有比唱軍歌更搞笑的嗎?難堪的是,只有領唱這首歌的當事人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你和我,以保家衛國為榮……」

他的嗓音非常激昂而洪亮,以自己特有的方式唱得嚴肅而真摯,卻沒法再繼續唱下去,周圍響起的「閉嘴吧」的奚落聲與笑聲,將他的聲音逐漸淹沒。

「推翻殺人拷問肆行的軍事獨裁!」

有人響亮地喊了一句,打破了尷尬的氣氛,隨即眾人的呼聲如波濤般起伏起來。

「推翻,推翻,推翻……」

就在那一刻,我產生了一種奇怪的預感。我抬起頭找到了唱〈真正的男子漢〉的主角,被譏笑後依然臉紅未消的男人果真是張丙萬。

「怎麼,認識那個人嗎?」

我身旁的後輩問道。那天下午,這位朋友一直與我同行。他是學生運動圈出身,八○年代初期坐過牢,現在效力於某家在野黨組織。我向他簡單介紹了一下張丙萬,他雙眼放光,很有興趣。

「是個有意思的人,一起見見吧。」

隊伍不斷推擠,我們鑽過人群之間的空隙向張丙萬走去。張丙萬認出了我,卻並無開心之意,反倒面露尷尬,好像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被戳穿。

「今天特意出來的嗎?」

「這個嘛,只是想湊個熱鬧……」

他深鞠一躬,接過我遞過去的香菸,如此辯解道。在我看來,置身在這種場合他顯然有一種自卑感。果不其然,周圍大多是大學生與繫著領帶的中產市民,相比之下他的打扮十分寒磣,略微有些顯眼。而且,他剛才鼓起勇氣領唱了一首歌,卻又意外地丟了醜。他撓撓後腦勺說:

「越是這種時候,像我這種什麼也不懂的老百姓,越是應好好待在家裡……」

「您可別這樣說。就應該像先生您這樣的人出面才是。您可比十個大學生還有價值。」

後輩很懂得察言觀色,在旁趕快說道。

「哎喲,別叫我先生……」

他誠惶誠恐地擺擺手,卻又確實從那句話中得到了鼓勵。

「說真的,催淚彈那傢伙真是厲害得嚇人。我第一次知道,原來催淚彈這麼狠。」

他稍微有了勁頭,開始向我們講述自己從下午六點降旗儀式警報聲響起之時到現在所經歷的一切。沒想到,後輩居然對他的故事出奇地感興趣,聽得特別認真。趁張丙萬暫時離開,我才聽他談起其中緣由。

他近期正在某出版社籌備一本新雜誌。這本雜誌持堅定的民眾立場,為民眾發聲。他打算在雜誌上刊登張丙萬的故事。雖然是以人物介紹為形式,卻意在刻畫作為促進歷史變革主力軍的民眾形象,並邀我為此撰文。後輩有種近乎盲目的熱情,加之他的堅持,我很難拒絶這個請求。不過,他看待張丙萬的視角是不是太隨意了呢?張丙萬真的能夠成為歷史主力軍抗議民眾的典型嗎?我對此表示懷疑。後輩卻認為,張丙萬這樣的人反倒是最佳人選。這主要是因為,他自卑意識根深蒂固,至今為止沒有特別關注過政治或社會矛盾,也就是說,他和所有人一樣,一直認為自己就是個天生窮命的普通人。只有張丙萬這樣的人,才能展示出歷史主力軍抗議民眾的面貌—他們與整個社會的民主化熱潮一起慢慢覺醒,開始認清自己所屬的社會階層與苦難的生活,對自己的力量有了全新的認識。

「哎喲,我怎麼能出現在那種地方呢?我這種蠢人,有什麼值得推崇的?如果上了雜誌,恐怕只會遭人笑話。」我們表明此意,他趕緊擺擺手。不過正如他自己所說,「是一個好出風頭之人」,所以我們沒怎麼費力便說服了他。

他的老家在全羅北道完州郡的一個小鄉村,初中畢業之後他開始務農,種著一千二百坪左右的水田與四百坪左右的旱田,不過只是一名佃農,那些都不是他自己的地。他意識到務農太辛苦,是一個毫無希望的營生,累死累活到頭來也只能背負一身債務。因此,七年前,他三十一歲時,拖家帶口毅然決然地來到首都。

「只提著一個鋪蓋捲兒,坐著夜車就來了,當時只想著出人頭地,渴望在首爾找到新的人生。」

他在首爾和其他離農農民一樣,被劃入了城市貧民階層。他輾轉於無數職業,粗活自不必多說,還做過業務,在地鐵、公車車廂裡賣過去汙劑或者錢包什麼的,做過東奔西走的藥販子,聽說好好做能賺大錢又跑去做房產仲介。他一再失敗,卻一直懷有初來首爾時的那個夢想,相信自己總有一天可以擁有截然不同的人生,例如擺脫令人厭煩的貧困與苦難,迎來抬頭挺胸做人的那一天。他從未放棄過希望,全新的人生卻遲遲不來,不論怎麼掙扎,總是原地踏步。

「沒辦法呀!這個夢想從剛開始就是不可能實現的……」

後輩對他說:

「資本主義體制已經大範圍擴張,變得堅不可摧,自然不會容許張先生這個卑微的夢想了。如果張先生不主動與妨礙夢想實現的勢力進行抗爭的話,這個夢想或許永遠不會有實現的那一天。」

他眨著眼睛,似乎聽不明白。後輩恨不得從現在開始按照自己的想法塑造一個覺醒的民眾形象。

不過,從結果來說,我們想要喚醒他、開導他的這種努力根本沒有必要。因為即使沒有我們的幫助,他也透過自身的力量發生了改變,而且速度出乎意料地快,超出了我們的想像。

那天聚集在明洞教堂的那些人,決定就地徹夜靜坐示威。當時還不曾有人想過,這次事件後來會成為促成「六月抗爭」火種一直持續到底的一個重要契機,成為全國性的關注焦點。夜深了,一部分人離開靜坐現場回家,我與後輩也離開了現場。與此同時,我們與張丙萬分別了。

大約一個星期之後,他打了一通電話給我。透過聽筒聽到他的嗓音時,我立刻可以感受到他與之前有了一些變化。

「李兄,可以請我喝杯酒嗎?」

這是他第一次沒有叫我「李先生」,而是「李兄」。不過,這並不是我感覺他有所改變的原因。從電話裡聽到的他的聲音中,可以感受到一種莫名的力量與氣魄。

「這段時間過得還好吧?去哪兒了,怎麼一點消息也沒有?」

「你問我去哪兒了?我這段時間一直在明洞教堂。」

他說得非常理直氣壯。果不其然,他就在明洞教堂靜坐現場,這確實是一個驚人的消息。

「真是辛苦了。是一段不錯的經歷吧!」

「這有什麼辛苦的?在外面抗爭的學生們比我辛苦多了。」

我們在市區再次相見時,他不苟言笑地如此回答道。他的衣著比上次更加寒磣,臉色看起來也變得更加憔悴,可是眼神卻變得閃閃發亮,像換了一個人。

總之,對他而言,在靜坐現場度過的那幾天算是名副其實的民主主義訓練。他身上已經找不到初遇時那種畏縮卑怯的樣子了。

他的嗓音中依然難掩興奮,給我講述靜坐現場的見聞,像是市民們的反應、明洞附近工作的女職工們送來的捐款與麵包之類的。他似乎從自己的所作所為中體會到了莫大的自豪感。我想,或許在他的一生中,從未像現在這般自豪吧。

「可是最後一天有一個投票,決定是繼續靜坐還是解散,支持解散的一方票數更多。投票之前,大家還說著應該抗爭到底,人心真是個未知數啊!一想到這個,我心裡就十分失落。」

是為了忘卻這種失落感嗎?此後,他開始一次不落地參與到後續的示威現場。他已經變身為比任何人都熱衷於抗爭的鬥士。我為了撰寫後輩委託的那篇文章,偶爾會與他見面。每次見面,我都感覺他發生了難以置信的改變。尤其是「6.29宣言」幾天之後,他的那副樣子令我難以忘記。

我在塞弗倫斯醫院的靈堂門口見到了他。他臂戴袖章,手握方木,守衛在靈堂前。他屬於保安組,守護著李韓烈烈士的遺骨以防被搶。

「我?我作為民主市民代表而來。現在像我這樣的人也和大學生一起做事,一起抗爭。這不就是民主主義嗎?」

他可能是喝了酒,原本面如土色,現在卻泛起紅光。當然,我現在已經對他滔滔不絶地使用「抗爭」、「民主主義」等術語不再感到意外。只不過,初遇的愚昧、淳樸與此刻的威風凜凜、攻擊性十足,哪一個才是真正的他呢?

「真是如魚得水。」

和他分開,走在回去的路上,後輩如此說道。我從後輩的話中,莫名感覺到一種譏諷。奇怪的是,張丙萬的樣子越是以這種形式發生改變,後輩的態度越是冷嘲熱諷。他已經不再督促我寫那篇報導的事了。

那天之後,我再沒有機會見到張丙萬。他變得十分忙碌,尤其是總統選舉期間似乎更加忙得不可開交。他為了自己支持的在野黨候選人而瘋狂奔走。

2022年3月9日,南韓總統大選投票(AP)
南韓總統大選投票。(資料照,美聯社)

總統選舉投票結束後的傍晚時分,我再次接到了張丙萬的電話。他的嗓音順著話筒傳來,非常急促而且興奮。 「李兄,你聽說了嗎?今天白天在九老區廳發現了非法投票箱,市民守著不放,警察想要搶奪,現在亂作一團。他們必定會敗選,所以才會這樣垂死掙扎。我們的人現在正和警察僵持不下,市民們聞訊趕來,聚集了幾萬人。我得趕快過去瞧瞧。」

那是他打來的最後一通電話。幾天之後,我聽後輩說他被捕了。意外的是,不是因為九老區廳事件,而是因為毆打了某派出所的巡警。選舉結束幾天之後,他在酒館喝酒時與前座客人因選舉結果發生口角,被抓到了派出所。他在那裡摘下並打碎了掛在牆上的總統肖像,還毆打了上前制止的警官。他因觸犯妨礙公務、暴力行為等相關法律條例的嫌疑而被拘捕。

聽說他被捕的消息,我想去一趟他家。可是僅憑一個地址,找到他家並非易事。最重要的是,由於他住在上溪洞最貧寒的山坡貧民區,那裡的巷子像迷宮一般蜿蜒曲折,同一個門牌號混住著幾十戶人家。我轉了差不多三十分鐘,終於找到了他的租屋處。剛好有一個看起來上小學五六年級的小女孩站在大門前,那張臉簡直就是她父親的翻版。

「你爸爸是張丙萬,對吧?」

她沒有回答我的問話,目光中充滿機警,突然跑回了家。孩子跑進了角落一間背靠院牆的黑漆漆屋子裡,依然機警地看了看我,然後爬向牆角搖晃著鼓起的被子,「媽,有人來了。」我這才意識到被子裡有人。過了許久,女人掀開厚厚的被角探出腦袋。一個頭髮亂蓬蓬、臉色很差的女人,蒙著被子看著我,像是一頭藏在洞穴裡往外看的野獸。她的臉如泡在水裡的豆腐那般腫脹,似乎用手一戳就會凹陷進去。而且黃疸很嚴重,雙眼病態盡顯。

「您找誰?」

女人有氣無力地問道。

「這裡是張丙萬家嗎?」

「有什麼事?」

女人上下打量著我,眼神和身旁的女孩一樣。

「您是警察署來的嗎?」

他們這樣想也是不無道理的。我趕緊說道:

「不是。我只是張丙萬的熟人。」

「他現在不在家。」

「我知道他不在家。只是擔心你們過得怎麼樣,所以過來看看。很辛苦吧?」

不過,女人和孩子的眼神似乎沒有那麼容易解除機警。

「您和孩子爸是什麼關係?」

「那個……就是熟人。」

女人盯著我看了好一陣子,突然問我:

「是不是那位寫小說的先生?」

「原來您聽說過我呀。」

女人隨意攏了攏亂蓬蓬的頭髮,長嘆了一口氣。

「不知道這話該不該說,我們覺得他不是活在地上,而是活在雲上。」

「活在雲上?」

「因為他的想法總是很荒唐。」

女人嘆息著自己的命運,開始抱怨起來。

「早知道他會這樣,當初要離開老家時我根本不會走。他說得好像到了首爾就會改變命運一樣……來了首爾,只要踏踏實實做一件事,也不會受這種苦。『做這個生意會賺大錢』,『做那個好』,他每次都吹牛說『只要這次做成了就能翻身』,卻從來沒有成功過。我已經被騙了不是一次兩次了。」

「他努力生活,卻不順利,所以才會那樣。」

「他一直是這種追求虛幻夢想的人。這次不知道突然抽了什麼風……說要搞什麼政治,東奔西走的,結果落得這般下場。說什麼改變世界?唉,僅靠自己一個人的力量怎麼改變世界呢?」

我無言以對。孩子直勾勾地看著我,我在這樣的視線中莫名感覺到一種羞恥。

「本來不打算說這些……可是心裡話不說出來不痛快。」

我起身離開時,女人說了最後一句話。

「他變成這樣,可能先生您這樣的人也有責任。我不是怪您,別往心裡去。」

我聽不懂這句話具體是什麼意思。是說我這樣的人煽動張丙萬去搞政治嗎?我無以作答,只能退出家門。我沿著貧民區崎嶇的山路向下走,路過小雜貨店時為他家買了一箱泡麵和兩袋米。這當然不是因為我認為能夠用這些來補償她所說的「責任」。

張丙萬被捕三個月之後,因緩刑被釋放。幾天之後,我又去了一次他家。我故意在深夜前往,房間裡卻只有張丙萬和孩子躺在被窩裡,他的妻子不見了蹤影。他們蓋著的,正是他妻子上次蒙著的那床被子。

「夫人去哪兒了?」

「哼,婆娘去哪了我怎麼知道?」

他突然發怒,我也不便追問。我猜他的妻子可能已經調理好身體,出去做保姆了吧。

張丙萬提議去附近小店喝一杯燒酒,於是慢吞吞地披上了衣服。他走在涼颼颼的夜風中,一言不發。他像塊岩石一樣蜷縮著身子,默默地走著,那副樣子給我一種莫名的壓迫感。在巷子裡的破舊小酒館,他接連幾杯酒下肚之後,終於開口。

據他所說,那是一次事先周密計畫過的非法選舉,尤其是投票、開票的過程自始至終都由電腦完美操作,這一切從頭到尾都是當今軍事獨裁政權與美國佬的合謀。當然了,我並非第一次聽他講起這些,所以絲毫不覺得驚訝。

「那麼,張兄現在打算怎麼做呢?」

「什麼怎麼做?什麼意思?要抗爭啊!」

他回答得毫不猶豫,十分堅決。

「不能相信現在那伙搞政治的。像我這種真正的民眾就應該站出來作抗爭。您瞧好吧,我會用雙手改變世界。」

「抗爭固然好,關鍵是自己單打獨鬥怎麼行。又沒有什麼組織。」

「組織?您真是說對了,組織很重要。光州抗爭中,只有像我這種一無所有、沒有受過什麼教育的底層人死得冤枉。不過,兄的意思是讓我成立個組織呢,還是其他什麼意思?」

「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張兄沒有那麼強大改變現實的力量。所以,像張兄這樣的人,再怎麼單打獨鬥,又能改變什麼呢?」

「簡單來說,像我這種無知的老百姓有什麼了不起,逞什麼能?別跟老鼠一樣吱吱叫,老老實實看個熱鬧,心懷感激地撿點兒別人丟過來的殘渣吃吃就行了是吧?」

他提高了嗓門。

「我是說,張兄這段時間也抗爭得差不多了,現在是時候靜下來看看周圍了,也審視一下自我。」

「審視自我?我怎麼了?」

他突然喊叫起來。我看到他瞪著我的眼神中閃過一絲不尋常的鋒芒。後來回想,那是他對我的最後警告。因此,如果我當時大致整理一下自己的措辭,或許可以避免接下來的不幸。然而,可能我當時懷有一種荒唐的優越感,認為就算他再怎麼不愛聽,或者不論他那段時間接受過多少政治洗禮,我也能給他幾句人性化的忠告。這是我的失誤。

「因為在我看來,張兄的情況很悽慘。現掙現吃都很辛苦,怎麼能這樣置家庭生計於不顧,在外奔波呢?民主主義也好,運動也好,可是家人眼下連口吃的都沒有,到了餓肚子的境地,張兄應該先顧好自己比較好。正如張兄所言,您一無所有,只是一個沒受過什麼教育的苦力,像您這樣的人即便因為吶喊民主主義而坐了牢,誰又會理解你呢?別說理解了,別人可能都會罵你是個瘋子吧?」

這番話說得太重了,我在說完之前已經感覺到了。真不該說這最後一句。不出所料,他踢翻桌子,騰地站起來大喊:

「真讓人忍無可忍,王八蛋!」

下一瞬間,我挨了一巴掌,向後仰倒。他抽了我的臉,我來不及叫出聲,就已經倒在了酒館的地上,冰冷的液體嘩嘩澆到臉上。

「現在看來,你完全是全斗煥的走狗吧!喂,你小子,知道我上次坐牢時  的那個檢察官怎麼說嗎?和你剛才說的一模一樣!我從一開始就看出來了,你和他們都是一路貨色。讓我喝口涼水清醒一下,是吧?別胡扯了!該清醒的不是我,而是滿肚子墨水的你!你前段時間向我們家丟了幾包泡麵,誰稀罕呢?在你眼裡,我張丙萬會接受你的同情,對你說一句『先生,謝謝您了!』?我看起來像是這樣的人嗎?別搞笑了!你小子的真實身分到底是什麼?小說家?哼,小說家這等貨色早去江南那片的包廂裡,聽那些賣春陪酒女的故事了,吃錯什麼藥了,來我們這種地方晃悠呢?這裡不是你們來的地方。要找小說素材,去別的地方打聽吧!明白了嗎?」

我一句話也沒有回答。別說回答了,我甚至都沒來得及擦一下臉上流淌著的濕漉漉的酒水,只能自始至終地聽他說個沒完。雖然遭遇這一切很無奈,奇怪的是,我卻絲毫沒有生氣。我反倒有種微妙的感覺,似乎早已預料到會是這種結局。說來可能難以置信,我當時被潑了一臉啤酒,聽著劈頭蓋臉的侮辱性話語,甚至有種難以言表的快感。他最後說道:

「什麼別人怎麼看?你小子,你們才該四處看人臉色,吃個痛快,好好生活!你這獨裁政權的走狗,美國佬的奴才!」

他嘩啦一下拉開酒館的門,走了出去。破舊的玻璃門打開的雜訊像是為他的話尾畫上了一個感嘆號。冷風從敞開的門外無情地灌進來。我看著他頭也不回地沿著酒館前骯髒的巷子離去的背影,他有點搖晃,卻以整個身體頂著陡坡上貧民區冰冷的夜風,勇往直前。突然,他開始唱歌,響亮的歌聲迴蕩在巷子裡。

「五月!如果那天重來,我們的胸口會湧出鮮血……」

他接著舉起雙手握緊拳頭,大聲呼喊:

「鮮血!血!血!」

「哎喲,這可怎麼是好?怎麼喝好了就不停地揮拳頭?」

酒館大嬸這才大呼小叫地跑了過來。

「我看先生您很文雅,您寬宏大量多多擔待吧。有學識的人忍讓一下吧,能怎麼辦呢?他最近可能不太正常。聽說老婆跑了……」

「夫人跑了?」

「您不知道嗎?已經有十來天了。丈夫被關押的那段時間已經等得夠辛苦了,放出來之後也看不到什麼改變,反倒比之前更加狂妄,可能忍不下去了吧。雖然輪不到我說三道四,可是女人能忍到現在真的很不容易了。養家餬口都困難,擺不正自己的位置,又搞政治又搞什麼的,結果被關進監獄,哪個女人會喜歡呢?」

聽了老闆娘的話,我無言以對。

「他現在真是每天做白日夢!」

我只是突然想起了他妻子上次面帶絶望說出的那番話,同時想起他所說的「用我的雙手建立一個新世界」。總之,那是我那年最後一次見到張丙萬。

幾天前,也就是兩年之後,我又一次見到了張丙萬。巧合的是,正是在我第一次遇見他的明洞大街。

現在依然如此,我每次踏上明洞大街,怎麼說呢,那種感覺就像是重返縈繞著舊日戀情的回憶的場所。我下意識地尋覓那些回憶的痕跡,距離那年六月已過去了足足兩年的時間,明洞大街上的熱情退去,光彩不再。不過就在幾天之前,我又看到了大街被人群圍得水洩不通、交通癱瘓的情景。不知道出了什麼事,路邊停著加了鐵絲網的醜陋警用押運巴士,戴著頭盔的戰鬥警察們列隊而立。我撥開人群,從縫隙中擠進去之後才知道明洞中心區域發生了什麼事。戰警們正在把舉行「反對拆攤」示威的攤主們強行拖上巴士。他們被戰警拖著,依然聲嘶力竭地呼喊著口號。「保衛生存權!」、「貧民也是人,憑什麼殺人拆攤?」等標語胡亂散在地上。人群中有一個男性攤主的樣子令人十分驚訝。他用鐵鏈緊緊捆綁著自己的身體,然後與自己的小推車綁在了一起。他的小推車上雖然只是稀稀落落地擺著幾個蘋果、橘子什麼的,不過假如不切掉他的四肢,很難把他與小推車分開。看到他的臉的瞬間,我十分意外。那人正是張丙萬。

「天吶,真恐怖。這個人怎麼這副樣子?」

一個年輕女人咋舌嘆息道。那真不是一個人該有的樣子。他被拖倒在地上的樣子,不禁令人聯想到在地上爬行的拉車牲口。奇怪的是,與其他攤主不同,他閉著嘴一言不發,只是瞪大雙眼,像是承受著巨大痛苦的修道者一般,沒有絲毫反抗,任由拉扯。我感到全身一陣顫慄。他現在不是被拉,反倒是自己主動在拉。他全身伏地,以自己的力量拉拽著全世界的重量。我不知道他將去向何方。

現在,這篇無聊的文章該收尾了。雖然遲了些,我也算是遵守了為他寫篇文章的約定。當然,張丙萬如果讀到這篇文章,絶對不會滿意。不過,我只能以這種方式書寫。正如他所言,我這個滿肚子墨水的破爛小說家能力有限,但事實又是如此,能怎麼辦呢?最後一件事—雖然只不過是畫蛇添足罷了,我還是決定說一說—當初打算在雜誌上刊載張丙萬故事的那位後輩,如今已經任職某知名女性雜誌社,是一位相當活躍的記者。

《鹿川有許多糞》立體書封。(亮光文化提供)
《鹿川有許多糞》立體書封。(亮光文化提供)

*作者為小說家、導演、編劇,早年創作小說,曾獲得韓國日報創作文學獎。1997年開始拍電影,代表作有《綠魚》、《薄荷糖》、《綠洲》、《密陽》、《生命之詩》、《燃燒烈愛》等。本文選自作者新著《鹿川有許多糞》(亮光文化)

關鍵字:
風傳媒歡迎各界分享發聲,來稿請寄至 opinion@storm.mg

本週最多人贊助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