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跟她見面的時候，我還不曾去過伊拜。
大名鼎鼎的伊拜，與美軍基地所在的瓜佳蓮隔海相望，我已經從不少朋友的口中拼湊出它大約的樣貌。擁擠的人口、醜陋的市容、坑坑疤疤的馬路以及沒有綠意的街道，「太平洋最大的貧民窟」，我甚至在網路上搜尋到這樣駭人的評語。
去過兩次的丈夫輕描淡寫跟我說，啊，妳不會喜歡那裡的，整座島光禿禿，連幾棵椰子樹都沒有。也有個日本朋友跟我說，原本預計五天的伊拜行程，她勉強忍耐到第三天，終究因為受不了簡陋的住宿與髒亂的環境，倉皇搭機落跑，從此視彼島為畏途。另外有對澳洲夫妻朋友，傳來幾張他們留宿伊拜的照片，只見一排緊挨著彼此的水泥屋在日光燈下慘淡發著白光，「真是個無聊的地方！」我幾乎可以聽見他倆那照片背後的自言自語。
這些朝拜者的描述活靈活現，我聽得一愣一愣，腦海裡零碎地拼湊出一個大約的輪廓，但我也不忘要留下一大片空白，不給他人介入涉足，留待來日我要親自去完整它。
而她，正港的伊拜女兒，三言兩語，只花了一頓便餐的時間，便大幅顛覆了之前閒雜人等的片面之言。
那天活動結束已是中午時分，各自取餐後我們湊巧坐到了一塊，一邊吃飯一邊禮貌寒暄。當伊拜這個關鍵詞蹦然出現，一時之間電光石火，一場有禮有節的交流忽然變得十分熾烈。她來自那座人們口中的貧民之島，十八歲離家上大學之前，那是她人生的全部。「我愛那塊土地，我愛那塊土地上的那些人。」她的口氣充滿無可抵擋的濃烈愛意。
她用很少的篇幅描述外人所在意所聚焦的惡劣環境，她也不花費力氣鳴鼓伸冤否認那些確實存在的弱點，好像那就是她血液裡光明正大存在的一部分，亂就是亂了，醜就是醜了，無須多言。她亮著一雙美麗的眼睛跟我談的，是人。
近年因為政務工作從伊拜移居馬久羅，她遲遲不能完全融入，因為「找不到那種人與人之間的親密感」。在她的家鄉，社群緊密相連，人們彼此分享，互相幫襯，好比一張細密堅固的網，把每個人箍兜在一起。
她所描述的家鄉，他人聽來或許覺得匪夷所思，可對我而言卻充滿熟悉感，字字句句莫不引領我回到我所長成的台南家鄉。「伊拜最美的風景是人」，當她說出這句話，我全身不由分說起了一陣雞皮疙瘩。
我們談得太忘我，餐盤幾乎還是滿的。另一側的座位上，大使和總統大人似乎也聊得相當盡興，欲罷不能。後來丈夫跟我說，他們一直在側眼觀望兩位女士的動靜，等待著對談可以就此結束的暗號，沒料到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暗號遲遲未來，兩方人馬各自盡興，最後成就了完美的兩席對談。
這席談話機緣正好，再過一個星期我即將第一次飛去瓜佳蓮，再搭船前往伊拜，親自揭開神祕的面紗。離開餐會之前，我答應她，等我回來一定要跟她闢室密談，好好分享我的此行感想。
抵達伊拜的那個傍晚，我們在旅館等待專車前去活動現場。天氣熱，所有來客都躲在冷氣大廳等候通知，我一個人站在門口馬路邊，大剌剌，大嬸模樣東張西望。放眼望去，沒有間斷的人群在狹小的街道巷弄裡來往、交錯、流轉，數不清的孩童在每一塊極其有限的空間笑鬧、奔跑、嬉戲。車來車往，馬路像是繁忙的河流不停往前奔竄。眼下這場景，混亂至極，可奇妙的是我一點也不覺煩躁，反而打從心底升起一股莫名的和諧之感。
我被這股混亂之中的和諧所吸引所迷惑，完全沒有餘地注意到人們口耳相傳中又髒又亂又狹窄的群居叢林，是怎樣層層疊疊往外加蓋，以至於你從外面完全看不到盡頭。也沒有特別關注那些霉汙斑駁的房屋外觀與岌岌可危的鐵皮屋頂，是如何趨近符合外面世界對於貧民窟的想像。從我的眼睛看出去，我只搜尋到有一種神奇的連結，在這些人那些人的中間，和諧地，親密地，向各方延展擴散。「這是一個大家庭」，那正是我所接收到的清晰訊號。
太平洋遙遠的另一端，距離台灣萬里航程的地方，有一股熟悉的溫度湧上我的胸懷。我所長成的南部家鄉，無獨有偶，也曾經以這樣的溫暖孕育過年幼的我。
我站在街頭好久好久，一張不用言說的外國面孔看來不免突兀，但在沒有停止過的人群移動中竟也並不違和，似乎有一股力量自動將我攬入其中，成為社群中自然而然的存在。許多外國人口中不敢恭維的貧窮之地擁擠之島，置身其中，我卻覺得十分溫暖舒暢。
我想那是因為，同樣來自「最美的風景是人」的神奇島鄉，我才能立即在陌生的伊拜搜尋到相同的訊號，迅速取得連結，匯入同一個頻道。
於是從此知道，沒有親自踏上的地方，別急著用別人的經驗言說自己的故事。
＊作者為大使夫人，旅居各國多年，先後在英國牛津、美國洛杉磯、比利時布魯塞爾、印尼雅加達、印尼泗水、馬紹爾群島等地落腳停留。本文選自作者新著《再孤單的島，也有我的熱鬧》（印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