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詒和專文:史良的涕泣和那方白手帕的記憶

2022-02-19 05: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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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和我走出大門,便聽見有人在喊母親的名字:「健生!」回頭一看,原來是上到二樓寢室的史良靠在臨街的窗前,手裡左右搖動著那條擦拭過淚痕的白手帕。我倆走一段路,就回頭望一眼,那白色始終在陽光下晃動,閃耀。我一向認為人老了,簡單的衣食住行,都是無比的沉重與艱難,他們的內心自不會再有熾熱之情或刻骨之思。但我面前的史良,以憂傷表達出的至愛,令我感動不已。當我跨入老齡,生活之侶也撒手人寰的時候,史良的涕泣和那方白手帕的記憶,便愈發地生動起來,也深刻起來。是的,脆弱的生命隨時可以消失,一切都可能轉瞬即空,歸於破滅,唯有死者的靈魂和生者的情感是永遠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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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的路上,母親告訴我:史良兄弟和姐妹有七個,六女一男,她排四。她與姊妹相處融洽,親密無間。對哥哥──這個史家的唯一男丁,就別提有多好了!百般照料,關懷備至,以至於有人說:史先生的一輩子是靠在史大姐身上過活的。

1七君子合影。左二為史良。(時報出版提供)
七君子合影。左二為史良。(時報出版提供)

不管父親的右派帽子摘不摘,不問一九七五年的事平不平反,母親都決意要給自己的丈夫寫一點文字的東西,留給後人。在搞「章伯鈞生平」的同時,她還想搜集一些父親生前的照片。現在誰還保留著與章伯鈞的合影?數來算去,唯史良矣。一九八三年二月,趁著春節拜年的喜慶日子,母親帶著我又去東總布胡同。這時的她已身為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要拜晤(包括拜年)均須提前聯繫,獲得同意。這次見面被安排在二樓的小會客室,樓梯的轉彎處是一株葉大如盆、油綠烏亮的龜背竹。上得樓去,便從一間敞開的房間牆壁上,看到懸掛著的小陸遺像。像很大,拍得也好,他一生的溫厚樸訥都印在那上面。我想,這間屋子就是史良珍藏愛情、持守亡靈的聖地了。

雖是冬日,穿著一件藍色對襟絲棉襖的史良,卻坐的是把籐椅,好像在我們未到以前,她已經坐在那裡很久、很久了。此時的她,完全是個老邁之人,稀疏的頭髮,白多黑少。露出的手臂和手背分布著星星點點的老年斑,目光似乎也有些遲緩、冷淡。見此情狀,母親盡快地說明來意,在重複兩遍之後,她聽明白了,對母親說:「這些事由我的祕書處理,他們會告訴你的。」

祕書的答覆是:「史副委員長的包括照片在內的所有資料都很珍貴,概不外借。很對不起,請李先生原諒。」

我們不便久留。聽說我們母女要走了。史良用微顫的手從棉襖的口袋裡,掏出一個小紙卷,遞到我的面前,說:

「小愚,今天是春節,史阿姨要送你壓歲錢。」

我接過來,展開一看,是五元的鈔票。剎那間,心頭泛起縷縷難以名狀的傷感:是傷感於母親要求的被拒?是傷感於史良的垂暮之態?還是傷感於她視為女童的我,已是中年婦人?──這一切,連我自己也無法辨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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