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綁」走的童年─橫田惠與寺越武志:《非請勿入區》選摘(3)

2017-07-10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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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八月,南韓周圍海域肯定極為凶險,因為就在金英男獲救的一個星期後,另一名學生也發生類似的事。又過一個星期,同樣的事再度發生。幾個星期下來總計有五名南韓青少年失蹤。(資料照,Toshimasa Ishibashi@flicker)

那年八月,南韓周圍海域肯定極為凶險,因為就在金英男獲救的一個星期後,另一名學生也發生類似的事。又過一個星期,同樣的事再度發生。幾個星期下來總計有五名南韓青少年失蹤。(資料照,Toshimasa Ishibashi@flicker)

被綁架者一般都是成年人,以便盡快被北韓情治改造使用,向北韓貢獻他們的專才。但仍有極少數的孩子亦遭綁架,原因不明。橫田惠與寺越武志遭綁架時都只有十三歲,心智發展還很脆弱,難以面對北韓這樣的異國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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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不明的橫田惠

  一九七七年十一月十五日晚間六點,橫田惠與兩個朋友練完羽球後走路回家。她們在離寄居中學約三個街廓的地方分手。朋友最後一次看到橫田惠時,她正在等紅綠燈,她的羽球拍塞在白色袋子裡,手裡拿著黑色書包。橫田惠從來不曾晚回家,因此當她七點還未返家時,母親早紀江開始驚慌失措。父親橫田滋從日本銀行下班回家後立即報警,父母連同警方一整夜在鄰近地區進行搜索。隔天早晨,警方在橫田家設立特別綁架小組進行電話追蹤。往後一個星期,警方以十人為一列,對海岸地帶進行地毯式搜索,以金屬棒探索地面。直升機朝南北搜查數英里。潛水夫檢視港口內部水域,岸外地區則交由海上保安廳來回搜尋。

橫田惠(蓋帝圖像)
橫田惠的女兒金恩敬(美聯社)

橫田家放下手邊的工作,確保家中隨時有人,以免橫田惠返家時沒人應門。父母親與橫田惠的兩個雙胞胎弟弟不再從事家族旅行,他們把大門的燈換成較明亮的燈泡,不分晝夜亮著。每天早上,橫田滋沿著海岸步行,檢視每一件被海水沖上岸的物品。白天,早紀江騎腳踏車在市區巡視,並且留意巴士站與火車站。每當有車子在家門口停留,早紀江會探頭出去,看看女兒是不是在車裡。她觀看女兒在暑假時看過的電影,想從中找出女兒是否可能逃家的線索。橫田夫婦上了幾個晨間電視節目,這些節目提供家人失蹤的家庭公開宣傳的機會,讓更多人知道他們的困境。絕大多數的來賓至少都能收到一些消息,但橫田家的電話始終未曾響起。往後幾個月,早紀江在街上,只要看到圓臉、短直髮的女孩,就會跑上前確認是不是自己的女兒。有一次,她看到報紙上有張小女孩的照片很像橫田惠,於是與報社聯絡,報社還特別寄給她一張放大的照片。往後幾年,早紀江記錄一些女性的長相,她想像女兒長大後每個時期的長相可能和這些女性很類似,例如高中時期的樣子或二十幾歲成為上班族的樣子。橫田滋斥責她,認為她已經陷入妄想。但當夫婦倆在畫廊看到一幅年輕女性的肖像畫時,就連橫田滋也認為兩個人長得很類似。或許女兒得了失憶症,現在成了藝術家的模特兒也說不定。他們聯絡這位藝術家,結果這名模特兒竟是女兒的朋友。

橫田惠失蹤時,日本銀行的政策是主管級人員每五年必須調動一次,但他們特別破例讓橫田滋繼續留在新潟尋找女兒。然而,六年後,銀行希望將橫田滋調到東京。雖然橫田家很想留在新潟,但考量到橫田惠的兩個弟弟即將上高中,或許是到了該搬遷的時候。失去橫田惠的痛苦令人難以承受,換個環境對這個家也許是件好事。新潟警方向他們保證會持續追查,於是在一九八三年,他們賣掉房子,在大門口貼上告示,包上塑膠套,上面寫了新家的地址,然後舉家搬到東京。往後二十年,他們繼續尋找失蹤的女兒,但幾乎未得到政府或媒體的關注。一九九七年,橫田惠成為被綁架者運動的守護聖人,她的肖像,黑色的瀏海與泛著酒渦的臉頰,被印製在海報上,張貼在每個地方。橫田惠的故事出現在四部紀錄片、一部動畫電影、兩冊漫畫、一部電視劇與兩首歌裡,其中一首是彼得.弗蘭普頓(Peter Frampton)做的,另一首是彼得、保羅與瑪麗樂團(Peter, Paul and Mary)的保羅.斯圖基(Paul Stookey)的作品。

北韓宣稱橫田惠罹患憂鬱症,在一九九四年自殺。她的父母相信她絕不會自殺,堅持她還活著。可以確定的是,橫田惠在北韓嫁給一名被綁架的南韓人(金英男),生下女兒金恩敬。金恩敬在金日成大學主修資訊工程,現在育有一女。不需要基因檢測,也不需要外交協商,因為金恩敬長得和她的母親一模一樣。

一九七八年八月,金英男還是十六歲的高中生,他和朋友一起到南韓西南部的仙遊島海水浴場旅行。男孩睡帳篷,女孩則寄宿在鄰近村子的民家。與同年齡孩子相比,金英男的個子較為矮小,比他年長的男孩經常找他麻煩。金英男受夠了,於是跑到沙灘遠處,躲在一艘小船上,然後睡著了。「當我醒來,發現自己漂流到海上,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我連海岸都看不見。我很緊張,以為自己死定了。」多年後,金英男對報紙記者如此說道。在海上漂流了幾個小時之後,金英男說,他被一艘北韓船隻救起,然後被帶到南浦港。他謹慎地選擇用詞,把這個事件描述成「既非綁架,亦非自願叛逃。它只是對峙時期一個偶然的插曲。」(註3)那年八月,南韓周圍海域肯定極為凶險,因為就在金英男獲救的一個星期後,另一名學生也發生類似的事。又過一個星期,同樣的事再度發生。幾個星期下來總計有五名南韓青少年失蹤。

一九八六年二月,金英男在引薦下認識一名年輕女子,由她教導金英男日語。橫田惠被綁架時才十三歲,她抵達北韓後就一直有情緒的問題。由於她在新潟還沒念完國中,因此當局派了一名日本老師帶著她完成高中學業。橫田惠在學韓語時遭遇困難,於是被分發到矯正班,與她同班的還有地村夫婦,也就是住在非請勿入區的那對日本夫妻。富貴惠扮演起母親的角色,教導橫田惠如何縫紉。在此之前,橫田惠曾與另一名被綁架的日本人曾我瞳一起生活了十八個月。當局承諾橫田惠,如果她努力學習,最後將可獲得釋放,但等到她發現承諾是假的,目的只是為了安撫她時,她變得一蹶不振。她的指導員認為,如果能幫她找個丈夫,她或許能平靜下來。金英男與橫田惠認識六個月後向她求婚,他們於八月結婚。隔年九月十三日,橫田惠生下一女,金英男說她變得比較開朗。「恩敬出生之後,她很開心,把全部的心力都投入在養育孩子上。」他說道。橫田惠變得煥然一新,做日本料理,與金英男談起她的家人,但絕口不提綁架的事。

金英男、橫田惠與他們的女兒金恩敬(美聯社)
金英男、橫田惠與他們的女兒金恩敬(美聯社)

一九九四年六月,橫田惠與金英男搬到蓮池家與地村家居住的非請勿入區。富貴惠很高興能再見到橫田惠,但發現她非常的沮喪。根據金英男的說法,橫田惠多年來屢次進出精神病院,北韓當局在報告中表示她在入院治療時自殺。橫田滋與早紀江相信女兒還活著。「我不放棄希望,我相信終有一天我們會與女兒團聚。我會等候那一天的到來。」早紀江說道。

橫田惠的女兒金恩敬(美聯社)
橫田惠(蓋帝圖像)

日本西北部海岸充滿了暴力之美。火山懸崖深入崎嶇的海灘,中間零散分布著防波堤與熔岩流入海中冷卻形成的半島。當我來回走在海岸邊,造訪日本民眾遭到綁架的地點,在震撼於濱海自然美景的同時,也強烈感受到失蹤者家庭錐心泣血的痛苦。有任何人能從如此突然的失落與打擊中恢復嗎?對許多人來說,如橫田夫婦,他們的時間已完全靜止在親人消失的那天。

一九六三年五月十一日,寺越友枝十三歲的兒子寺越武志在與兩個叔叔一起出海捕魚時失蹤。他們的小船最後出現的時間是在下午四點,當時他們正撒網捕捉躲在礁石間的魚類,地點是在志賀町外海四分之一英里處。…

寺越武志的父親一下子失去兒子與兩個弟弟,使他再也無法出海捕魚,他只好到採石場工作。直到喪禮結束,友枝仍無法放下。每天早晨,她會在武志的制服尋獲的地方上香祝禱,並且供奉鮮花與武志最喜歡吃的豆大福。她去算命,算命師告訴她,武志已經死了,「他被魚網纏住,所以屍體一直無法被尋獲。」幾年過去了,寺越家搬到鄰近的金澤市,這裡沒有太多武志的回憶。然後,一九八七年一月,寺越家收到一封信:「大嫂,我無法說明這二十五年來我過的孤獨日子,以及我多麼想念我的父母。昭二、武志跟我在一九六三年五月突然來到北韓生活。請不用擔心,我已在此結婚,有兩個孩子,我和我的家庭過得很幸福。」

這封信署名金哲浩,是小叔取的韓國名字,寄件地址在北韓北方某個省份。武志還活著嗎?幾個星期後,武志寄了一封信給他的母親,信上大部分使用韓文,偶爾夾雜一點日文。「媽,我希望妳可以藉這封信確認寫信的人真的是我。合作社辦公室前面有一個巴士站,我下了巴士,爬上一座山丘。房子前面是外婆的稻田。有四棵柿子樹,其中兩棵是甜柿,此外,還有一棵枇杷樹。」他寫道。信的描述與友枝娘家的樣子完全符合,武志小時候曾到外婆家玩。他還活著!

武志在平壤北方約三小時車程的偏遠工業區鋼廠工作,那裡接近中國邊境。他的妻子是歌手,而且是專門娛樂金日成的年輕美女團成員。武志在二十幾歲的時候認識他的妻子,他在北韓度過了整個成長時期,而且順利取得北韓公民資格。…

為了彌補過去失落的歲月,友枝每年會到北韓探望武志一兩次,在有限的預算範圍內,她盡可能帶多一點衣服與電器用品給武志。而在探望之間的空檔,她會寄錢給武志,將日圓藏在醃漬梅子的瓶罐裡,或者把錢縫進領帶與大衣裡面以免被偷。當她收到武志的信,感謝她寄來好吃的梅子時,她就知道武志已經收到錢了。

友枝的情感在那幾年一直搖擺不定,她曾一度被人說服將武志的名字登錄在官方被綁架者名單上。「媽,難道妳想跟我永遠斷絕關係嗎?」武志寫道。他堅稱自己是獲救,而非被綁架。他表示,如果母親一定要說成是綁架,對他會有不利的影響。於是友枝懇求日本政府將武志除名,而政府也照辦了。

我問友枝,對於一九六三年那天晚上發生的事,她到底怎麼想的,但她迴避我的問題。「關於這點,我只知道他不是用『走的』到北韓,」她嘆息道,「我很想向北韓抱怨。我也想向日本政府抱怨。但我說不出口。這不只是兩國之間的事。這也是我們母子之間的事。」我問她,是否覺得自己和橫田早紀江有類似之處。她們都失去子女,但友枝卻有機會與自己失蹤的兒子重新聯繫,儘管彼此的關係有點緊張。友枝與早紀江見過面,友枝有一段時間還是橫田夫婦創立的綁架被害家族聯絡會成員。「我認為,在子女十三歲時永遠失去他們,身為母親的我們,內心是彼此支持的,」友枝回道,「然而,這兩個母親現在已經走上不同的道路。」

《非請勿入區:北韓綁架計畫的真實故事》書封
《非請勿入區:北韓綁架計畫的真實故事》書封

*作者羅伯特.博因頓(Robert S. Boynton),紐約大學教授,在亞瑟.卡特(Arthur L. Carter)新聞學院開設報導文學課程。文章見於《紐約客》、《大西洋月刊》、《紐約時報》與其他報章雜誌著有《新新新聞》(The New New Journalism, Vintage, 2005);本文選自作者著作《非請勿入區:北韓綁架計畫的真實故事》(遠足文化,譯者:黃煜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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