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書弘觀點:為什麼我們需要看懂納粹?

2017-02-26 06: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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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新竹光復高中在校園變裝遊行中出現納粹閱兵的場景,作者認為隨著新聞熱度的散去,除了校長辭職,整個台灣社會幾乎沒有對這一事件做任何進一步的反思。(取自網路)

去年新竹光復高中在校園變裝遊行中出現納粹閱兵的場景,作者認為隨著新聞熱度的散去,除了校長辭職,整個台灣社會幾乎沒有對這一事件做任何進一步的反思。(取自網路)

新竹光復高中的畢業生或許無心,只是覺得很酷,師長可能也認為無傷大雅,反正熱鬧好玩,這二者疊加,便是校園變裝遊行出現納粹閱兵的鬧劇。事件距今二個月,隨著新聞熱度的散去,除了校長辭職,整個台灣社會幾乎沒有任何進一步的反思。這裡不擬對當事人做更多的苛責,本文特別想探討的是此一事件所折射出台灣現行歷史教育的迷失,我們究竟如何定義對下一代的歷史教育:是要理解世界,或是想形塑認同?而這二種不同取向的混淆,至此已經顯現出令人不安的後遺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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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有人認為納粹早已是陳年往事,只是學生的嘻鬧創意罷了,何必如此嚴肅。但本文正是想指明:我們警惕納粹,並不是因為他人的抗議,也不僅是對他人苦難的同理心,而是對於進入民主生活的台灣社會而言,不理解納粹如何出現,那納粹便離我們不遠。

許多人對德國歷史感到納悶,今日富足先進的德國,當年是怎麼變邪惡的?同樣一個社會,現在又為何反而能領導歐盟?唯有深入到日耳曼各邦國掙扎奮鬥的歷史脈絡,才可能得出更為深刻的理解。在此之前,我們先來看一種社會情境,筆者稱之為「兩極對抗」。

兩極對抗是一種危險的情境,但人們卻不易察覺,兩極對抗政治之所以會形成災難,其傳導機制的全貌如下:政治情勢如果被導向統治階層中A與B的兩極對抗,社會大眾或其他政治勢力普遍抱持著「反對A,所以支持B,以及所有可以打擊A的行動」。每個人都基於如此的“自利”,其實未必那麼同意B的主張與行為,卻不自覺的分別替B推進關鍵性的一步步偏離,一再強化回饋,動員規模愈滾愈大,最終有可能被導向巨大的災難,而超乎所有參與者一開始的預期。

我們知道,日耳曼地區原神聖羅馬帝國各邦國的統合是在法國拿破崙入侵的刺激下展開,西元1870年建立起完全由普魯士主導的德意志帝國。本質上,普魯士是以武裝力量強大的25%人口,透過三次對外戰爭,最終強行裹挾其他更為繁榮、更為溫和的75%日耳曼人口,走向普魯士軍國路線,我們必須瞭解,如果普魯士只是普魯士,而非統合的一員,它是無法槓桿化取得往後如此龐大的綜合實力的。

被裹挾的成員中,南德最大邦國巴伐利亞在德國漫長而坎坷的統合過程裡,同樣具有決定性的影響。早在西元1818年,巴伐利亞就已經率先實行了君主立憲,西元1848年,法蘭克福國民會議決議以聯邦體制統一全德,但遭到普魯士國王威廉四世反對而落空,自此日耳曼地區的統合被錯誤的導向普魯士與巴伐利亞之間的兩極對抗。此後一百四十餘年,無論是普魯士或巴伐利亞,包括統治階層與人民,以及全體日耳曼邦國與所有鄰近國家,全都遭受到無以估量的傷害。納粹便是在巴伐利亞與普魯士兩極對抗的環境中醞釀產生。初期階段支持納粹黨的人,多數純粹是基於某種簡單的初衷,基於寄望利用納粹勢力能達成某些小利益(與往後鑄成的大災難相比),未必會同意納粹的所有主張,更無法想像他們竟然會膨脹到如此專制極權而龐大,等到當初認為無傷大雅的初期支持者猛然醒悟,情勢已經難以逆轉。

納粹會興起於巴伐利亞,筆者推論因素有:

1.南德四個邦國最為富庶,受1923年的惡性通膨與1930年的經濟大蕭條傷害最重,民怨最深。

2.對引發第一次世界大戰、招致國難的普魯士路線的反動對抗,而威瑪憲法再度選擇中央集權架構,促使代表南德民意的巴伐利亞國民黨全面性抵制中央,使得1923年納粹發動的慕尼黑啤酒館政變,主謀者竟得以獲致輕判。

3.對1918年蘇維埃革命風潮的恐懼,以及記取曾經短暫建立起蘇維埃政權的歷史教訓,連帶抵制德國社民黨執政,巴伐利亞因此為德意志國境內所有對抗威瑪憲法的組織提供庇護。

4.在與普魯士的協商中,原巴伐利亞合法保留的軍隊,凡爾賽和約後被迫轉變成居民保護組織,再轉變為被巴伐利亞州政府默認合法的納粹衝鋒隊。

身穿軍服的納粹正在將猶太人分成2群,一群送往勞動營,一群準備送去毒氣室。(圖/維基百科公有領域)
膨脹失控的納粹,將無辜的人民送往毒氣室。(圖/維基百科公有領域)

5.巴伐利亞執政黨及各主要人民團體,一開始均不約而同把納粹黨視為可以利用來促進自己利益的政治勢力,反共產黨與反凡爾賽條約的主張更具有全國性支持的民意,而長期協助並暫時容忍其違法行為,等到發現膨脹失控已經無力阻止。

未曾身處其中的後世人們完全無法理解,很輕易就對前人貼上愚昧與瘋狂的標籤。但其實不是,這是人類行為的普遍模式。辨明兩極對抗此一社會情境的存在,將讓我們對民主制度的本質有更深一層的理解。

整個德意志社會基盤的人民,要直到1990年,在掙扎奮鬥一百四十餘年後,終於得以依照西元1848年法蘭克福國民議會的基本規畫,以聯邦制統合彼此。

今日的德國,自由而繁榮,昌盛而環保,其理念與制度堪為當代各國標竿。我們回顧這段歷史,自拿破崙入侵,費希特於西元1807年發表告德意志同胞書以來,日耳曼這片土地上的人們,用二百年的親身遭遇為全世界展示了:一個高素質而勤奮人民組成的社會,掙扎求存所能爆發的能量,以及這股龐大能量可以在體制條件催化下,被統治階層引導至伊於胡底、驚人的種種可能性:

從屬於附庸體系的萊茵邦聯、到二元領導鬆散的德意志邦聯、到君主立憲國聯邦、到普魯士主導的德意志帝國、到共產蘇維埃的革命、到威瑪憲法半總統制的德意志國、到納粹法西斯的第三帝國、最終到民主聯邦共和國。

如果統合未能以合理體制進行,對社會整體而言,不但繁榮無法持續,也將是曲折坎坷的災難,毀滅自己與他人無數生命,付出難以估計的無謂代價,才得以採取最契合其社會結構的體制,來統合為一個實體。

歷史是為自己而讀,或要為政治服務?我們要從歷史的脈絡中思考台灣,或繼續以台灣為中心看世界?如果我們仍然把歷史當成是各孤立事件的簡單堆砌,著重在背誦人名年代、強記標籤化的歷史詮釋,而鮮少進行脈絡性的推演歸納,且或許為了避免爭議,刻意抽離對歷史事件是非判斷的價值思辨,那麼,我們可能終將失去從歷史中汲取教訓的智慧,離想培養世界觀也愈來愈遠。

*作者為前投信海外投資長、歷史學人,私塾教育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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