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反抗者的後代:《沒臉的人》選摘(2)

2017-01-06 05: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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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充滿傷感的〈鄉愁〉裡寫到,鄉愁是一輩子想著回去但是已經不存在的地方。我大概不會像阿嬤一輩子想著回去日本,但是我真的不會唱桃太郎了。有些事情不像騎腳踏車那樣。然我偶爾也像他們一樣嚮往日本,日本發生災難時天大地大一整個胃糾結起來,但我無論如何都不能否認我不可能是日本人,不管我覺得日本是一個多棒的國家,而我去那裡又多常把他誤認為家。這種鄉愁可以傳染,但無法傳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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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下來的是荒謬。一個人帶著畢生所學回到家鄉,卻發現最熟悉的地方已經面目全非,而他被視為通敵者,因為他滿口敵人的語言,滿腦子敵人的學問。漢奸。就像我媽媽上幼稚園還是被喊漢奸一樣,是這份荒謬留下來了。到底誰才是敵人。他出生在台灣被日本統治的時代,他的母語是台語,他在學校學會使用並熱愛日文,他去東京讀書,他回家到他出生的地方,他變成漢奸。ばかやろう(馬鹿野郎)。

殖民地的子民沒有決定敵人的權利。甚至他們沒有敵人,只有主人。為了忘記這件事,他們做買賣。我阿嬤跟阿公在戒嚴時期開了一家店賣舶來品,從歐洲跑單幫帶回義大利頂級服飾,在台灣沒人認識愛馬仕的時代,他們已經悄悄繫上了愛馬仕H的皮帶,店裡零散著一些沒人看得懂的LV Logo包,專做貴婦人生意。然後阿公阿嬤大半輩子就這麼在買賣與偶爾被詐騙、倒會、破產、離婚中度過。屬於自己的敵人只有一個,但也不敢在大街上高喊:國民黨中國豬滾回去。曾祖父甚至無能辨識自己的敵人。至少阿公還有個明確的詛咒的對象。

阿公在餐桌上跟我們說他加入了一個臉書社團,主要訴求日本重新納台灣入國土疆域,讓台灣成為日本國的一部分。對我爸爸來說這件事情很簡單,幾百年來台灣人是殖民地的子民,如今從奴隸成為人,重要的是捍衛主權。對我阿公來說,也對我這個容易被傳染鄉愁的人來說,這超現實的訴求還真他媽大快人心,僅此而已,作為一個情緒的出口。

阿公也說要把他的姓改回最初始的姓氏:高砂。他說要回到那未被漢化前的真實,找回他的尊嚴。我們都支持他,但我們也知道他不會有耐心與公務人員周旋,跑法律程序,所以這件事情永遠不會成。我提到這件事只是因為它凸顯了一種可悲的台灣特色,我們的名字不是我們的名字,我們的語言不是我們的語言,我們的記憶不是我們的記憶,而我們已經如此活了一生,並將如此度過餘生。活到老,唯一能做的是改掉名字,而墓碑上寫的並不代表一生。

我沒有看過不經國民黨摧毀過的台灣。我不知道原本是什麼樣子。基隆的巴洛克式火車站。路邊的水溝裡清澈的水流。長得素雅的日式小房子。木製的拱橋跨過河川,下面可以游泳。日本小學裡操場、游泳池的設備齊全,後來被國軍濫用為雞舍、養鴨池。從我阿公口中流出的記憶裡稻田生長的地方如今高樓林立,烏煙瘴氣。他們炸掉他的拱橋,他們污染他的海水,他們拆掉他的火車站,蓋起火柴盒式的水泥建築,徹底摧毀了他的基隆原本擁有的一切美感。就好像一個小孩子長大了才發現世界很醜而且愈來愈陌生,國民黨來了,就把一切美麗的事物變得灰暗而且骯髒,並且發臭,因為他們衛生習慣不好。一九四九年一轉眼,像一部科幻電影一樣,城堡變成不是廢墟,而是水泥格子。我知道的台灣就是台北的水溝蓋,畸形的101,橫衝直撞的高架公路,很討人厭的警察臨檢,還有上班衣服穿得無聊的路人。但是任何人都知道我阿公在嚷嚷的是什麼,他想要回來的只是童年的證據。現在他在臉書上追蹤一個常常發佈日治時期台灣照片的社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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