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痕累累─醫療服務私有化:《財團治國的年代》書摘(4)

2016-09-29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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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療服務完全私有化的國家,對窮人而言時常有生不起病之痛。(Tomf688@Wikipedia / CC BY-SA 2.5)

醫療服務完全私有化的國家,對窮人而言時常有生不起病之痛。(Tomf688@Wikipedia / CC BY-SA 2.5)

全世界富裕國家的種種醫療保健體系,都因日益老化的人口、越來越多的富貴病(如肥胖症和糖尿病),以及更新、更貴的疾病治療方法而陷入掙扎。但是「醫療保健體系」這個名詞,不能精確代表國民健保的現況。以往,國民健保確實是個不折不扣的醫療保健體系,如今,它是被推向競爭消費主義的醫療保健體系。這個首先照顧民眾健康、其次照顧自己的體系,如今試著在體制內納入競爭。但是,業務單位(即便是醫療業務)之間的競爭很容易理解,奇怪的是病人之間的競爭。以往,疾病與痛苦得到幫助便已足夠。如今,健保病人受到專門引發不滿的廣告手法煽動,開始想像其他病人得到更好或更壞的服務,置身於更漂亮或更醜的醫院,接受不見得更有效,但是更快速、更時髦、更五花八門的療法。醫療照護與生活型態選擇之間的界線變得模糊不清,讓國民健保的敵人得到另一個藉口指控它失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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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公營獨占事業推動商業化與私有化的經驗,讓人懷疑國民健保的商業民營化,最後能否出現歡喜結局。競爭壓力既有可能促成更多選擇,也可能減少選擇。你可以給病人選項,但是究竟有哪些選項,卻掌握在別人手上。

某天,我登門拜訪一位名叫愛德華•阿金斯的退休銀行經理,他住在薩里州(Surrey)的東莫爾斯(East Molesey)。從漢普頓宮(Hampton Court)車站徒步到阿金斯夫妻所住的現代紅磚屋大約二十分鐘的路程,足以讓我體會健康的髖關節與膝蓋的好處。阿金斯前來應門,他的體格高大、壯碩,滿頭濃密的頭髮,目測年齡大約六十五歲。而實際上他已經高齡八十了。

有機會的話,他仍然打打網球。照他所說,他這一生似乎非常順遂,中規中矩,在戰後英國南部這個舒服的角落,嚴守體面的中產生活分際。他出生於樸茲茅斯,服過兵役,退伍後在勞合銀行找到一份工作,接受培訓。他結了婚,生了孩子,養了房屋貸款,一步步爬升,退休時拿到以最終年薪三分之二計算的指數型養老金。他的退休生活一開始很愜意。他打羽毛球、高爾夫球和網球,然後,七十歲出頭時,他的右邊膝蓋和鼠蹊部開始感到疼痛。醫生從他的膝蓋取出一顆囊腫,但說他的膝蓋沒什麼毛病;問題或許出在髖關節?二○○五年,由於鼠蹊部的疼痛越來越劇烈,擁有私人保險的阿金斯跑去看了專科醫生安德魯•考伯(Andrew Cobb)。考伯是一名自行開業、也接國民健保工作的著名骨科醫生,他建議他置入一種新推出的人工髖關節,叫做ASR,這是由嬌生集團(Johnson & Johnson)旗下的美國子公司帝富(DePuy)所製造的。除了更昂貴之外,ASR髖關節跟查恩利開發的全髖關節置換術,有兩方面的不同。第一,ASR的球頭和髖臼表面,都是用鈷鉻合金做的―所謂的「金屬對金屬」人工髖關節。第二,相對於切掉股骨頂端、將刀柄插入骨髓以固定球頭位置的作法,ASR的球頭是一個附了短柄的空心半球(像個蘑菇),專門設計來覆蓋股骨頂端的球頭,而不是完全取代它。因此,他們強調髖關節不是整個替換掉,只是「表面置換」(resurfaced)。

比起全關節置換術,表面置換代表了較低的骨頭損失。在傳統的髖關節置換術中,就連最成功的案例也很少撐過十年。如果進行表面置換,日後再換掉整個髖關節時,會比原本就做了全髖關節置換術的病人更簡單、更安全。換句話說,對年輕人和充滿活力的人來說,表面置換術是最理想的了;這些人通常還很健康,很可能至少磨壞一個人工髖關節。帝富強力行銷ASR髖關節,把它稱做「新潮的髖關節」。原本用以滿足「消除疼痛」、「恢復行動力」等基本需求的裝置,似乎跨進了生活型態行銷術的世界。

就阿金斯記憶所及,考伯賣力地推銷ASR,告訴他這種人工關節「剛剛問世」,只要六個星期,他就能再度去打高爾夫球,甚至是網球。「他說,除非我動了這項手術,否則沒辦法好好打球。」但是對他來說,最後的臨門一腳是帝富的一段行銷短片,片中顯示好幾個真實案例,似乎因為ASR髖關節而活得有聲有色。「一個高爾夫球手從二十五碼外推桿進洞。影片結尾有一個傢伙―顯然是西岸救生艇隊的艇長,在波濤洶湧的大海上,操作一艘貨真價實的救生艇。」

阿金斯不知情的是,考伯也參與設計了他所推銷的這種髖關節。他被這段影片說動了,於是報名接受手術。他即將成為被稱為「骨外科史上最大災難」的受害者之一。從回家的那一刻起,他就覺得不太對勁。「我只知道在某個角度,我的髖關節就會拚命喀拉喀拉作響。根本沒治好過。」他的髖關節發炎了,開始疼痛。如果他做點費力的事―例如出門騎腳踏車,事後髖關節就會腫起來,疼得厲害。他不斷上考伯的門診,後者則努力消除他的疑慮。阿金斯已經為這項手術付了兩千英鎊(這是這項定價一萬四千英鎊的手術,保險公司只負擔部分);但是每次去看考伯,他還得多付兩百英鎊的門診費。最後,在家庭醫師建議之下,他到考伯所在的健保醫院且不需預約的門診,伏擊這位外科醫生。考伯答應用國民健保的錢,替他把ASR換成一般的、查恩利式的人工髖關節。這時,阿金斯已在痛苦中生活了四年,「四年來,我和太太生活在陰影之下。我不能坐、不能站,每天吃兩次五百毫克的消炎藥。手術之後,我根本沒做過什麼運動。」

二○○五年當時,ASR並非關節表面置換術的唯一選擇,但是阿金斯並不知情。

ASR髖關節的慘痛失敗,引來幾個令人不安的議題:為什麼英國管理當局沒有要求帝富針對這項裝置進行更嚴謹的測試?其他金屬對金屬式的人工髖關節是否也存在危險?這些議題也模糊了一個更深的問題:為什麼醫療置入器要用媲美iPhone的行銷手法推銷?例如,在史奈輝公司rediscoveryyourgo.com網站上的伯明罕髖關節行銷影片中,裝了人工髖關節的強壯身影,隨著激情的電吉他配樂而滑雪、打美式足球和攀岩。

對於國民健保現行改革的最新辯解是,當病人受到公醫無能、粗魯、疏忽、敷衍、漫不經心的對待時,反擊的唯一方法,就是到別的地方看病,藉此向那些冒犯他們的人發出訊息。但是英國管理當局面對ASR髖關節時的軟弱,以及帝富推銷員能夠在其他經過檢驗的替代商品存在之下,如此輕易說服英國外科醫生採用ASR,在在說明主掌英國醫療體系的那群人,並不清楚「選擇」和「行銷」的區別。

(醫院)只有做得更多、或者隨便做點什麼的時候才有錢賺。若是少做一點,或者什麼都不做,那就沒辦法賺錢。

司湯達在《巴馬修道院》(The Charterhouse of Parma )中寫道,「丈夫會想到要監視妻子,但是總沒有情夫想見到情婦的時候多;獄卒會想到要關門,但是總沒有比犯人想逃走的時候多。因此,不管有什麼障礙,情夫和犯人一定都會成功。」在英國治理下,行銷人員似乎把這段話的現代版本背得滾瓜爛熟。消費者的確會提防自己中了話術,但是總沒有比商人想推銷商品的時候多;政治家是會想要填補漏洞,但是總沒有政策說客想鑽漏洞的時候多。因此,不管有什麼障礙,商人和政策說客一定都會成功。

*本文選自時報出版的《財團治國的年代:從自由市場到不自由的人民》一書;作者詹姆斯‧米克(James Meek)被媒體讚譽為在文學與非文學之間的游刃有餘,目前為《倫敦書評》(London Review of Books)特約編輯。他曾於1991至1999年擔任英國《衛報》駐莫斯科記者,2004年獲英國新聞獎(British Press Awards)年度駐外記者。撰述經常發表於《衛報》、《紐約時報》、《國際先驅論壇報》等。網站:www.jamesmeek.net。

財團各國的年代書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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