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齡女士：初遇城站，獲睹芳姿，娟秀溫雅，令人堪慕……」他駕駛戰鬥機低空掠過她家上空，即使這封情書連她名字都寫錯，卻仍接起一段永不終止的思念。作為空軍的伴侶，她曾在空襲時拒絕躲入防空洞，堅持看著丈夫作戰，再怎麼危險與心痛都要陪伴他到最後……
南京的空襲警報直竄雲霄。遭受過炸彈攻擊的人聽到這聲音，嚇得腿都軟了，空軍的太太們訓練有素，都跑到最近的防空洞去躲藏。許希麟和鄰居太太從樓上跑下來躲警報，一起跑下來的還有勤務兵劉鎮中、廚子老黃。
任性的許希麟挨著一棵松樹，不肯躲到洞裡。大夥叫她快躲起來。她要他們自個兒躲好，她是不進防空洞的。許希麟態度堅定，趙府防空洞隱藏在院子一個角落。
很快地，天空傳來轟轟隆隆的戰機聲，愈來愈近，猶如巨大的怪獸發出的悶吼，隨即南京城內四處都是爆炸聲，遠遠看去城內陷入一片火海，遠處的爆炸從地面從空中傳來，許希麟住的房子玻璃也震動了，牆壁、門廊屋瓦全都在抖動，連腳底也可以感到那種爆炸的威力。
突然，她聽到一陣不同的飛機引擎聲。許希麟眼光在天空中搜索，他看到一個快速的黑點由遠而近，她辨認出是國軍霍克機！她先是一驚，然後心頭既是喜，又是憂。空軍終於出動抵抗日本軍機了！
幾架霍克三急急向日本戰機群衝去。許希麟看見飛機接敵後立即散開，敵我雙方纏鬥起來。藍天上殺氣四射，飛機加足馬力的聲音像把刀插入許希麟的心臟。許希麟衝到樓上陽臺，她要看得更清楚。王倬太太大叫危險，趕緊回來。勤務兵也跟著衝上來要保護太太。
天空中幾架我國軍機不顧敵我雙方的實力懸殊對抗著日本強大的機群。許希麟跑至陽臺，發現附近由遠至近的樓房陽臺上，淨是探出身子抬頭仰望觀戰的鄰居。此時一架霍克三突然快速脫離了敵機群追剿，從敵陣中竄出，單機急馳，其後追出一架日本戰鬥機，對霍克三窮追不捨。兩隻飛鷹正要撕毀對方。白的是日本飛機，黑的是中國飛機。地面上可聽見高空中飛機引擎被催逼到極限，機槍拚命發出怒吼。
兩架飛機一會兒遠，一會兒近，相互廝殺。看得人驚心動魄。
剎那間大家看見那架霍克三腹上塗著二四○一。
許希麟不禁大叫，是粹剛！是粹剛呀！
「是隊長！是隊長！太太，是隊長！」勤務兵劉鎮中也又緊張又興奮地脫口大喊！
許希麟緊張的手指幾乎要插進欄杆裡了。
二四○一號霍克三戰機掠過眾人眼前，大家又是期待又是緊張，像是看拳擊賽一樣。劉粹剛做出高難度動作，快速滾動倏地從敵機腹下鑽出，再拉回機頭拔躍到敵機後頭，說時遲那時快瞄準敵機按鈕就射，駁駁駁、駁駁駁、駁駁駁，日本戰機大量中彈，立馬冒起黑煙不幸墜落。
地面群眾立即爆出一片歡呼尖叫，原來整個南京居民被炸得怒氣橫生，全部都引頸看著這一幕，只見遠處陽臺上的老百姓雀躍地跳躍著、揮舞著雙手，帽子拋得滿天飛。笑聲、狂歡聲傳遍了南京。
許希麟驚魂未定，腳也軟了，她吞了口口水，發現自己全身冷汗，眼裡淨是淚水。劉粹剛放假回家，才知道太太沒有進防空洞，他在天空的作戰，許希麟全都看見了。陽臺上望去，南京天高氣爽，雲淡淡的鋪散在碧藍的天空中。煞是個好天氣。許希麟見到丈夫眼角有淚光。
許希麟告訴丈夫，她做不到讓丈夫去戰鬥，而自己躲起來。他笑她傻，又心疼她為自己憔悴。她知道他又在心疼自己。
「如果國家需要我，我也可以出征，你不會阻止我吧？」許希麟故意道。
劉粹剛被她逗笑了：「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國家不得不要妳們女孩兒出征，我們就並肩作戰吧！」
「他屬於天空。他們的愛情，也是。」
一九三七年，劉粹剛過世後，往後數十年許希麟經常夢到要去跟劉粹剛見面。每一次都是北方的高原，黃沙滾滾的畫面，每一次她都夢到自己一個人孤獨地走在一望無際的西北高原。到了部隊，部隊的士官說：「太太妳請坐，隊長出去了，馬上就回來，妳請坐。」幾十年多少個夢都是相同的情節，但許希麟從未見到過劉粹剛在夢中現身。即使是在夢中也見不到親愛的丈夫，許希麟多少年來心中的遺憾無從訴說。
一九九○年，抗戰勝利後四十五年，兩岸隔絕四十一年後，許希麟回到中國大陸，來到南京王家灣航空烈士公墓。
劉粹剛的靈柩，在一九三七年底被撤退的部隊匆匆留在了淪陷前的南京，大屠殺時被日軍燒毀。站在中共重新建造的劉粹剛墓前，七十六歲的許希麟雙手獻上從臺灣出發前，她在自家揮墨寫下的杜甫詩句：
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征人未還，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渡陰山。
她的小弟弟，也就是當年在杭州老家，只有四歲，拉著母親去院子看劉粹剛駕機低空飛過上空的許希成，此時已經六十二歲，他在公墓現場採了些野花，在先姊夫墓前祭拜。她的大弟弟許希勇並幫姊姊許希麟在先姊夫墓前留下一張肅穆、備亟哀容的照片。四十年來魂繫夢牽，這一天許希麟終於重回劉粹剛墓前。她希望劉粹剛地下有知，知道她多麼懷念他。
抗戰勝利前一年，劉粹剛殉國第七個年頭。在劉粹剛生前好友和長官的鼓勵下，三十歲的許希麟與廣西空軍出生的唐健如先生結為夫妻，展開新的人生。雖然她與唐先生育有自己的子女，但她對劉粹剛的感情，卻沒有消退。同樣作為空軍戰士，唐先生對這位殉國的空軍英雄相當敬重，他很體恤妻子的特殊遭遇。
「記得有一次爸媽在院中納涼，也燒著紙錢，燒紙錢是家中極稀有的事，剛好在旁的我，聽見媽輕聲對爸說：『也幫他燒些』，爸點點頭，我知道媽所說的是劉叔叔。」許希麟的女兒唐小姐回憶母親還在世時的一幕。
「劉叔叔曾寫信給我的母親，信中說，如果我的母親承受不了他這種命懸一繫的工作，劉叔叔願意為她放下一切，放棄飛行，轉做文職，做一個能讓她安心的工作。」唐小姐說，「我母親最終沒有讓劉叔叔這麼做。」
她知道，他屬於天空。他們的愛情，也是。
本文經授權轉載自天下文化《天空的情書：抗戰飛行員紀錄片「冲天」電影紀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