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連科專文:八○後─怯弱的一代

2015-11-01 06: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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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0後」也會老,待老後還能吶喊:「我們也曾激情過」嗎?(《八0後的那些事》微電影視頻道截圖。)

「八0後」也會老,待老後還能吶喊:「我們也曾激情過」嗎?(《八0後的那些事》微電影視頻道截圖。)

世世代代,上輩人總在抱怨下輩人的不足,如同兒女總是要在父母的指責中長大樣。「八○後」與「九○後」,今天正是在這被抱怨和指責中,豁然地長大起來了,走進校園、走進社會,走進道德和口水的垃圾場。叛逆、自私、宅獨、濫情、性殤、物化,看見錢就像看見了爹;看見爹像看見了樹。大樹或小樹,壯樹或枯樹,凡此種種,人們把整個社會淪喪的污水,以愛和文化的名譽,匯在代際的龍鬚溝裡,又一桶一桶地汲將上來,大度地澆在八○、九○這兩代人的身子上,感歎他們生逢其時的物質條件,再也不需像父母那樣,把吃飽穿暖作為人生的最大之理願;像父母那樣,把對國家宏達的忠誠,化為自己跌宕的血液;將男女的牽手和胳膊肘不慎的一碰,視為觸電般的愛情與忠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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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有他們的世界觀、物質觀,有他們自己對人生理願的追求和偏愛。

關於世界,至於他們不光是一種地理,還是雙腳的踏行和交往,而被他們更正的世界和世界觀,不再是「第一世界」和「第三世界」的政治劃分了,而是「發達國家」和「發展中國家」及「貧窮非洲」的經濟區。簡言之,世界的構成,就是窮人、富人和正在走向富裕的人。就是老鼠、貓和機器人。

關於中國,社會主義昨天那遙遠廣泛的美好,就是今天的就業、車子、房子和一管口紅與一款名包的差別;是上班開車、地鐵和到辦公室後喝茶、看報與公司的無數報表及數據的差別;是入黨時舉起右手和受挫時私捏雙拳的差別;以及面對無數高官貪腐落馬如秋風落葉時,你是憂慮、喝采還是起鬨熱鬧和冷眼旁觀的差別;再或者,就是面對中國和邊鄰國家的緊張摩擦時,你是民族主義還是冷眼主義的差別。

國家,就像一款丟不掉的衣服,是把它穿在身上還是提在手裡,這對於八○的一代,有著本質的不同。

家庭、婚姻、愛情,日雜瑣碎和結婚離婚,對做小三的理解與支持,包容與不屑,性觀念的淡化與放開,凡此種種,都在這一代人的身上有著全新的詮釋和踐行。在家庭的觀念上,真正變化的不是孝道、養老、婚姻的維繫與散離,生男生女的歡樂與選擇,而是對情人、性行為和出軌的認識與態度。總之說,這一代人,和其父母是截然不同了。父母覺得衣服舊了還可以穿,「縫縫補補又三年」。而他們,覺得款式、品牌過時或將要過時就應該換一換。必須換一換。從動物園購物和到三里屯喝咖啡,不僅是兩種生活方式,而且是兩個階層的趨向。自己買房和租房共居,不僅是富裕和貧薄的物證,而且是人生尊嚴的精神證明。這就是兩代人的存在和不同,是上一代人指責、抱怨下一代的出據和憑證,如我們今天把一切的環境惡化都指責為氣候變暖樣,由此推斷出今天霧霾的籠罩,是經濟發展之必然,明天肺癌率和死亡率的大幅提升,也是一種必然和無可逃離的中國人的宿命。

然而,情況是真的這樣嗎?八○後與九○後,就真的與我們是那樣不同嗎?他們與父母、爺奶除了血脈的聯繫,其餘都草繩與剪了?還有屬於他們一代人的精神氣質,真的就是化妝品帶來的愉悅和床笫歡樂後的痛楚?是今天工作、工資的苦惱和明天一對夫妻面對四個老人或六個老人的負擔?叛逆、自私、宅獨、濫情、性殤、物化,就真的是這一代的符號和特徵?能不能用一個更簡單、精準的字詞、句子去描繪這一代與上一代的差別與獨到?比如我們說老一代人只說兩個字:「革命」。說四九年後的一代也就兩個字:「理想」。說十年文革也就一個字或者兩個字:左或極左;兩個字或三個字:災難或大災難。但到了八○和九○的一代人(九○是八○的延續和發展?),我們又能怎樣去說、去判斷?

《八0後的那些事》微電影視頻道截圖。
《八0後的那些事》微電影視頻道截圖。

說叛逆,他們又有過怎樣驚人的屬於一代人的叛逆呢?有過如他們爺奶或老爺、老奶那樣,集體一群一群的為了革命—或共產主義,就丟掉父母、兒女,不管不顧地奔赴延安的行為嗎?說物化,他們有過對財富的貪求,像他們的父母一代樣,做公司,做股票、房產或者股東商,倒買倒賣,空手白狼,把全部的財富理想都集中在一個錢字上;對富比世排行榜(The Forbes World’s Billionaires)敏感到到底入不入榜,是明富還是暗富,明富了又會在富比世榜上排第幾,落後於誰時,就不僅是財富多少之比對,而是政治、權勢、地位之比對。說他們濫情和性殤,又是誰在享受了他們的濫情和性殤?是哪一代人用怎樣的方式誘惑、引導和完成了他們的濫情和性殤?濫情和性殤,是他們自己完成的,還是由他們父母一代引誘完成的?如同一個教授在引誘他的學生時,首先要用他的學識開導一番她的女生對感情與性行為應持怎樣現代、開放的態度樣,當女生接受了導師的教導,使導師享受了她的肉體後,導師在日後的冷靜裡,又開始思考、指責她(一代人)的下流、淪喪和無底線。現在,上一代人指責八○、九○者享受物化、沒有底線時,指責一代人寧可嫁給開寶馬的「父親」,也不嫁給騎自行車的「同桌」時,是沒有考慮他們作為淪喪的導師,給八○、九○傳授了什麼的。沒有考慮八○、九○的孩子們,又從他們爸媽、爺奶那兒繼承了什麼呢。彷彿他們一代人的錯落,是天然天生的,與時俱來的,與這個原有的世界沒有關係的。

不能明白,那些業已三十而立的八○一代人,你們讀了不算少的書,經過了不算少的世事和經驗,當整個社會都在指責你們這樣、那樣時,為什麼沒有人站出來言論與立說,對這個時代和你們的父輩、爺奶們辯解一些什麼呢?為什麼不可以把上一代人的衣服裸扒下來,讓他們的瘡口也展擺在世人面前呢?想到當年韓寒和批評家白燁關於八○後的寫作是不是文學的那場文憤之論戰,誰是誰非,已經不重要,但你們這一代人的朝氣和激情,在這十餘年裡去了哪兒了?

在這個被權力和金錢統治的世界裡,財富不僅被階層和特殊的人群壟斷著,而且聲音—可以發聲的一切地方,也都有權力和金錢的開關和操手,而成千上萬的八○一代和已經緊跟接上的九○們,教育不公的時候你們是沉默的;沒有就業機會的時候你們也是沉默的;就是同齡的女友跟著父輩入房同床了,你們也還依然是沉默的。而當終於可以結婚成家時,方明白結婚必須要有床位和廚衛時,雙方父母傾其所有,才在居高不下的房價中用一生的喘息,為你們的婚姻和家庭換來一處人生歇息的角落後,你們站在那角落裡,順耳聽著「啃老族」的嘲諷,面帶默認的微笑,並不怎樣覺得尷尬與委屈,也更是鮮有誰站出來大喝一聲道:

「我們為什麼變成了這樣兒?!誰把我們擠進角落變成了這樣兒?!」

上班擠不進公共汽車和地鐵,你們把身子側起來;領工資時發現就是每天工作十二個小時,也沒有分文的加班費,也都無言認下了。你們把飯後留在桌上的餐巾紙,收入體內用以鼓囊本應厚實的錢包和口袋;走進醫院為一個專家號,不是頭天半夜去排隊,就是心甘情願去買倒號手們翻了兩倍、三倍的高價號。春節回家買不到或買不起飛機票和火車票,有無數八○、九○的博士、碩士、大學生,就索性春節不回家。這個世界就是一台巨大的壓榨機,榨你們爺奶的、榨你們父母的,當他們老去乾枯了,你們後續而來正年輕,青春綠旺,血液飽滿,那台機器就用更為隆隆的響聲和轉速,開始榨取著你們青春的肌理和骨髓之血液。因為你們什麼都認同,什麼都不懷疑和試問。需要選超男超女時,你們把胳膊舉了起來了,將神聖的票權投到那兒了;面對電影、電視的輕賤和娛樂,需要你們張開口袋、發出笑聲,以證明國泰民安時,你們把最爽朗、純真的笑聲和掌聲,大度豁豁地獻了出去了;需要你們在微博、微信和朋友圈裡只這樣而別那樣時,你們就只是這樣而不那樣了;你們「好好學習,天天向上」,最終就成為了最為配合榨取的一代人。把理想確定在「蘋果」的換代上,把思想確立在不存懷疑的順從上,哪怕是最需要創造性的文學與藝術,也都在配合和順從中認同和創作。於是間,社會、時代、前輩、人人,都可以說你們自私、物化、濫情、性殤了。可以說你們「沒有底線」、「無可救藥」了。

因為,說你們什麼,你們都不會反駁。

因為,需要你們怎麼,你們就會怎麼。

因為你們爺爺、奶奶那時浪漫的革命激情,在今天看來,似乎單純到可笑,可那也終歸是一種青春的激情。而這青春的激情,在你們身上不知為何就河乾濤盡了,沒有水流了。父輩們在所謂的「三年自然災害」中瀕死的飢餓你們沒有過;上山下鄉高揚紅旗的熱情你們沒有過;從長安街上隊伍著手拉手的血脈鼓脹你沒有過。你們似乎什麼都有,可就是沒有那種為一個民族如何如何的浪漫和激情。你們可能什麼都沒有,唯一有的是對這現實與世界取之不竭的認同感。你們在學校會懷疑同桌的一句話和一件事,而不懷疑教育之本身。到了社會上,你們懷疑自己的能力而不懷疑社會的機遇。汶川大地震中可以赴蹈搶險,呈一時之壯,而事後卻兩相遙遠,相安無事;可以為「父親是李剛」而群起提問和搜索,但也可以為比「李剛」的父親更職高權貴者的惡作而沉默。

沒有人知道你們整整一代人或兩代人為什麼會如此的順從和怯弱,也沒有人能明白你們為何甘願為了怯弱而怯弱。

《八0後的那些事》微電影視頻道截圖。
《八0後的那些事》微電影視頻道截圖。

社會不需要議論民主、平等和自由,你們就不談論這些了。甚至連「公民」、「憲政」這樣的字眼也幾乎從你們這一代的嘴裡消失了,哪怕是對「公民」、「憲政」的批評與批判,你們也都懶得張口去說長和道短。對這些事情的冷漠與疏離,如同小樹怕風樣,要把自己的枝葉有意張揚在避風朝陽的向面上。

不需要思考現實的為什麼,只需要思考自己面對現實怎麼做。這一點在你們整整一代、兩代都來得齊整和盎然,心甘情願,任勞任怨,如同黃牛對冬季枯草的認同:既然是冬季的到來,有麥秸與荒坡的枯乾,那就完全可以不去追求自己伏耕時為主人收穫的豆料庫藏了。

實在不知道,你們為何會在如此無序混亂的社會裡,如此有序的認同和沉默。

實在不知道,你們為何會在對你們萬人所指的唾棄中,如此集體的默認和沉默。

實在不知道,在這隆隆盤旋的巨大的社會壓榨機器中,你們正成為最被壓榨的整整一代、兩代人,你們卻仍然能發出集體沉默的微笑來。

沉默源於怯弱。

怯弱而必然沉默。

可你們怯弱什麼呢?是怯弱歷史與現實?還是怯弱人生的不測和權力?整個社會都在懷疑、指責你們時,你們忍下了;沒有房住你們忍下了;難有工作你們忍下了;教育不公,你們承受並以承受為榮忍下了。現在是二十一世紀的第二個十年,你們的爺奶早已躺在病床上,而你們的父母正走在離退回家的人生路邊上。整個社會,除了權力和財富不在你們手上外,其餘的一切都已經落在或正在落在你們肩膀上。不是說「世界是你們的」,而是說關於現實的維繫和運轉,已經只有你們了。就是有一天中國和邊鄰「擦槍走火」,有了戰爭,需要流血犧牲、衝鋒在前的,也是你們八○、九○們,你們才是今天中國現實落地的雙腳和支撐點,是中國現實中的現實,歷史中的歷史,可你們在支撐、維繫著這些時,為什麼會那麼沉默和忍讓?為什麼總是一言不發而又在不知何時會露出喝了一杯咖啡的快樂和喜悅?生活除了電影、電視、肯德基、麥當勞、微博、微信和化妝品與奢侈品,還有激情、喜悅、焦慮和對現實懷疑的表達和論爭。有對鄰邊國家的爭論和對戰爭果真到來的流血的擔憂和坦然。每天都盯著民族與國事杞人憂天那是父母們的事,但每天都盯著手機,低頭不語,耳不窗外,也不該是你們一代人的全部和實質。人要有對日常、平庸的愛和執著心,但一代人都對日常執著而堅韌,怕就會喪失這種執著的可能和條件。聲音不僅是彼此的耳語和說笑,更在於在這耳語說笑中,有人敢於站出來斷然否認或支持。沒有這種獨立、斷然的聲音時,那種耳語和說笑是不能長久的。我們的民族,從來就不缺乏這種耳語聲,缺的是獨立、斷然的喝聲與爭論。從爺輩再到你們父親們,這種獨立、斷然的聲音雖然不高大,但卻沒有終止過。然到了你們後,這種聲音微弱了。甚或終止了。或將要終止了。發展的經濟和富裕,把一條喉道堵住了。被眼花撩亂至無序的現實覆蓋了。被無數、無數的頌歌淹沒了。但更被你們沒來由的膽怯和對物質天然的敏銳與對精神彷彿天然的冷漠、疏遠拋卻了。

八○和九○們,你們到底膽怯什麼呢?沉默什麼呢?這個世界到了該由你們發出聲音的時候了。到了該由你們振臂、論爭、尖叫乃至高呼的時候了。

把你們的激情釋放出來吧,對與錯,謬與誤,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一天你們也和你們的父母一樣辦理完退、離手續時,走在人生落幕的邊道上,可以扭頭對著世界大聲說:

我們曾經年輕過,曾經激情過!曾經有過熱血和吶喊,有過把怯弱如絆腳石一樣踢到現實的路邊過!!

作者與青年作家蔣方舟(右)合著的新作《兩代人的十二月》(印刻文學》。
作者與青年作家蔣方舟(右)合著的新作《兩代人的十二月》(印刻文學》。

*作者為中國知名作家,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教授,被譽為「荒誕現實主義大師」。2013年,獲布克國際獎提名,是繼2011年蘇童和王安憶之後第三位入圍該獎項的中國作家。2014年獲卡夫卡獎,成為繼村上春樹後第二位獲此殊榮的亞洲作家。作品無數無不引起莫大關注。本文選自作者與青年作家蔣方舟合著之《兩代人的十二月》(印刻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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