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天晚上,洗澡的時候,我接到一通有別以往的電話。以往家屬打電話給我時,通常會先抽抽搭搭地哭好幾分鐘,才有辦法支離破碎地擠出一句:「我我我的家家家人過過世世了。」
然而這通電話不一樣。這通電話打來時,語氣明明很顫抖,但邏輯又很清晰,就是那種其實已經知道事情會發生,早就做好心理準備,但實際發生時,仍然有點無法接受的矛盾狀態。
她在電話那頭說:「郭先生,他走了,我們在救護車上,正準備前往台大醫院。」
我立刻知道那是藍太太。
我用最快的速度換好衣服,準備好該帶的器材,依照約定,帶了藍先生要的被子、CD Player,前往醫院的往生室。
到了醫院,藍太太和我會合,匆匆對我指了一個方向,說她正在辦手續,辦好就過來,要我先進去。
我點頭應好,然而醫院的往生室有很多間,我在廊道上來來回回走了好幾遍,卻遲遲找不到藍先生的蹤影。
「就是那間啊,你剛剛經過的那間。」直到藍太太辦完手續,才終於在廊道撿到無所適從的我。
「這間?」我走到門口,不可置信地往裡看。
不可能啊!這間往生室裡有好幾位和尚,念佛機正高聲念誦著佛經,往生者的遺體上還蓋著往生被……這怎麼可能會是藍先生?正是因為覺得不可能,我才會一直過門而不入。
「郭先生,不好意思,我知道這跟當初講好的不一樣。」藍太太內疚地對我說:「雖然藍先生希望不要通知其他家人,但是,身為他的太太,我實在很難不通知……不過,郭先生,你放心,我已經和其他家人取得共識了,接下來的儀式都會按照我先生的意思去做。」
沒有完美的喪禮,但有相對圓滿的喪禮
我看著眼前的藍太太,驚愕的同時,還有種非常強烈的領悟:喪禮美其名是往生者的事情,但事實上,真正面對喪禮的是活著的人,並不是往生者自己想要怎樣都可以,還必須考慮到其他人的感受。
雖然此時的藍太太看似堅強鎮定,但我想,在我到達前,她一定花了很多功夫對藍先生的其他家人解釋,說服他們接受藍先生的想法……我不由得回想起那天藍太太空洞的神情、走進浴室裡的背影,還想起藍先生對我的交代,心裡有點難過。
「藍太太,這給妳。」我從包包裡拿出一包衛生紙,遞給她。
看見衛生紙的剎那,藍太太一愣,無法克制地哭了出來。
我站在她身旁,望向蓋著往生被的藍先生一眼,並且在心裡默默對他說:「為了藍太太,你就忍耐一下很醜的往生被和嘮叨的念佛機吧!你放心,其他的交給我,我會完成你對我的交代。」
我向藍先生行了個禮。
這是我接班後,第一次感到這麼踏實,第一次感受到這麼不負所托,第一次感受到殯葬不只是殯葬。
喪禮是個很中立的平台,每個人有各自的期待,勢必有需要妥協及讓步的部分。
這世界上可能沒有完美的喪禮,但一定有相對圓滿的喪禮。
逝去的生命、家屬的悲傷,都有重量。而我所能做的,就是盡我所能,承接住這些重量。
作者介紹|郭憲鴻(小冬瓜)
1990年生,禮儀公司「冬瓜行旅」負責人,20多年殯葬經歷。國小協助告別式備貨,國中開始搬運遺體,跟著父親在殯葬現場長大。曾逃離過,在父親病重時回歸,毅然接班。從儀式裡思考生死的意義,並希望打造出與時俱進的儀式,符合現代人的禮儀需求。
本文經授權轉載自三采《生命最後三通電話,你會打給誰?:及時道謝、道歉、道愛、道別,不負此生》(原標題:沒有完美的喪禮,但有相對圓滿的喪禮)
責任編輯/林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