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沒給的，你不能要。」而朕給予的當然隨時可收回。
天下掉下來的禮物也許必須付出更多代價
研究所長年經歷中，我時常想到老師反覆提起的那句關於「不問不求」的禪學哲理，將這道理運用在過往事件賽後檢討，才發現自己人性弱點――七宗罪之首：貪婪。不問不求，不要向人要求任何事物，就算是免費餽贈也萬不可輕易接受。有時，免費的往往最貴；收到從天下掉下來的禮物也許必須付出更多代價。學術單位看似時常提供免費午餐、供給無限量物質資源，但哪有午餐是免費的呢？
記得女王新獲得大筆科技部專題研究計畫經費的那年，她要我幫忙編列設備預算，以購買平板電腦為優先，刪除紙本圖書經費。為什麼好不容易得到的研究經費不採購國內買不到的專書呢？老師的理由是「平板電腦能下載電子書，環保又節能減碳」、「冷門領域原文書收放在圖書館沒有人閱讀」、「編列書單有多繁碎，你知道嗎？！」弔詭的是，女王前個科技部計畫早就獲得一台嶄新平板電腦，且是有門號能上網的最新版本。新申請通過的計畫經費居然又要買平板電腦（申請書上依然號稱能下載電子書，符合環保效益）。
有日，女王慈愛和藹地望著正在工作中的我和小師妹，提議道：「曦答啊，我看你那台自己買的平板也舊了吧，要不要就便宜賣給學妹啊？老師科技部新申請來的這台給你（這位研究計畫助理）使用。」
哇，多麼棒的誘因，能獲得新的平板電腦！於是，少不更事如我，把自己積攢好段時間才購得的平板無償送給學妹，自己滿心歡喜準備接受免費大禮。女王要我在研究中心帳冊上明載「柯曦答捐贈五千元給中心」。意即：二手平板價為五千，贈送學妹即是將看不見的錢贈與敝研究中心。當時喜獲嶄新平板電腦的我哪裡想那麼多呢？貼有學校財產條的平板電腦成了我的囊中物，以舊換新，多好！它成了伴隨我遠赴英國進行博士論文研究的忠實夥伴。只是，當時的免費午餐，數年後，我付出偌大代價。
一次與女王進行論文會晤時，她問：「你那台平板還有在使用嗎？」語氣彷彿只是順帶一提，不重要的小事。「有啊，我日日使用著呢。」我絲毫沒有意會老師問題背後的動機。
「喔，是嗎？我想拿回來耶，你整理一下，還原系統還給我吧。」女王根本不在意我是否日常珍惜著使用。
「可是老師，很久以前你不是說我把我的平板送給學妹，這台以經費購買的平板是給我的嗎？」聽見女王要收回使用多年的平板電腦，我大吃一驚，非常難受，囁嚅地發問。
「當時你自己那台平板是你自己要送給學妹的啊！不高興的話，你去跟她要回你的舊平板。別忘了你現在使用的這台是我們科技部經費財產，貼有學校財產條。」
我無話可說，是啊，這台當初用研究計畫經費購來的設備的確是公物，只是女王未曾將財產條黏貼在這些電子設備上。我想，這無疑是方便設備轉移的便宜行事之道。學妹平白無故獲得我的贈與，而我卻賠了夫人又折兵。舊平板讓人設局要走，沒了。使用多年，陪我浪跡天涯的新平板被召回，真的不甘心！接收施予之恩惠往往必須是「有福之人」，有福不外乎言聽計從，乖乖的就給你一個紅包。但我的福分已經透支用盡，或者，這是給貪小便宜趨炎附勢的我的一個教訓。
另一次福分收回是工讀金。女王向學術單位爭取一份撰稿工讀機會，整年所得總計一萬六千元，我必須整理龐雜資料，一個字一個詞地撰寫網頁介紹文。與老師關係僵化之後，女王要我領出工讀金分一半給小師弟。僅一句話便收回應：「你看看你寫那什麼東西？我讓學弟幫你潤稿了。」什麼？！明明刊在網頁的文章並沒有太多更動，結構、文字甚至修辭全都出自我之手。是不是修改幾個標點符號，調動幾個句子就能交代工作平均分配給兩位工讀生，雨露均霑？當時我真的非常憤怒，憑什麼一句話就奪走我工作一年來一半的工讀金？但學術圈權力關係如此不對等，我能說什麼？機會與資源隨時能被允諾，隨時都可回收再製，贈與受寵之人，這次是乖巧聽話的新進小師弟。
遭到收回的免費餽贈，除了平板以外，還有老師研究室鑰匙。自碩士班起將近十年的這些日子，女王將她研究室鑰匙交付給我，我能自由進出教授研究室。這事讓系上其他老師看在眼裡，質疑學生怎能如此享有「特權」。後來，我的「特權」被女王收回；女王責備學生不得隨意進出她的研究室，那是老師私人研究室，不是你的。長達半年的時間，我是沒有老師研究室鑰匙的教學助理，需要鑰匙進入老師研究室處理行政與教學事務時，我必須到系辦填表借用，且得到老師允許，方能進入。爾後，再度贏回特權領回鑰匙，我才學到這事件背後的深層意義。鑰匙，從來就不只是打開門鎖的工具，而是進入應允領域的象徵。想想宗教典故中，讓基督交付天國鑰匙的彼得，只有全然執行上層意志，服從之人才有福。
然而，我們僅是凡人，意志不若磐石，信仰不夠堅貞。女王與其研究室並非神聖應允之地，我們大多貪婪善妒驕傲易怒。給出的承諾能輕易否定，得勢或者失去也是人間尋常。
離開台灣赴英留學期間，女王告訴我，她讓小師弟自由進出她的研究室，小師弟晚上就在研究室念書做事、使用微波爐加熱食物。我見著學弟發文上傳深夜一個人的教授研究室使用實況。當她告訴我這件事時，我想，女王只是想從我的回應聽出任何象徵失勢的語氣與心思。我只是淡淡地說，我覺得很驚訝。
免費的餽有時僅是人性試煉
免費的餽贈牽扯權力糾葛、政治角力，有時僅是人性試煉。貪小便宜，樂於接受而毫無付出，這些往往顯示人性弱點。一顆饅頭一塊錢，兩顆兩塊錢，三顆饅頭不用錢。故事裡，接受三顆饅頭餽贈的人群絡繹不絕，畢竟是人性啊。我想，我也曾是排在長長隊伍，等著接受免費餽贈的其中一人。
有時想起彷彿一個世紀以前存在過，那舒適的研究中心辦公室、女王研究室象徵的神聖特權，對照後來離開學術圈，終於學會不問不求，豁然開朗的心境。好似古時傳奇故事裡的主角們，每個人都是在一個人出走的路上才能遇見奇景。時而跌撞得傷痕累累，時而悲喜交加，總之都是出走人際權力角力場之後的領略。
無論老師如何展現費解的試煉，反求諸己。一切的一切不是被給予施捨而來，也不須開口詢求恩惠。自己要的午餐，自己掙便是。
作者介紹｜柯曦答
國立大學人文領域博士班 ABD （All But Dissertation），一位修畢博士班課程，尚未成為博士候選人，只差博士論文，這般不上不下的人。
耗費十年攻讀博士班，國家型計畫全額獎學金獲獎者之一。學術生涯發表過多篇似乎廣受好評的會議論文，出版過的期刊論文至今仍常被搜尋、下載或引用。十年努力，卻在學業年限最後一哩路，因無法彌補與指導教授之間的嚴重分歧，主動辦理退學，學術成果一切歸零。
原為一名學術研究學徒，後成為海外學人。退學之後，到頭來才明白，如何成為一名柔軟又堅強且能夠多元發展的斜槓之人，遠比學位重要。曾為報紙專欄撰寫文章，參與畫展，而後成為書籍繪者，擅以版畫為媒介製作系列插圖。目前為非具本職的大學兼任教師。
本文經授權轉載自遠流 《去你的博士學位：文憑掰掰，我要重新拿回人生主導權》（原標題：免費的餽贈最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