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為什麼騙我？我先生明明有外遇，你為什麼說沒有？」她氣憤地對我說。曾經接到一位劉小姐打電話來，說她懷疑老公有外遇，希望我們協助蒐證。「是什麼原因讓你有這樣的懷疑？」我問。她說，老公這幾年都不願意碰她，拿回家的錢也變少了，還常常看起來悶悶不樂，不知道在想些什麼。「身為他的枕邊人，我的直覺是他一定有了外遇！」電話那頭的她如此肯定地道出結論。
聽著太太認為「可疑」的這些跡象，我先勸她：「這樣就是一定有外遇嗎？也許是工作壓力太大，或者是夫妻之間的相處模式出了什麼問題。」
「我老公就是有外遇！」她斬釘截鐵地說，我彷彿能聽到電話另一頭的她咬牙切齒的聲音。她繼續說著：「謝先生，你幫幫我。我看過關於你的報導，你是個可以信賴的人。你能幫我嗎？」
我不敢一口答應委託，希望能夠再和客戶多聊聊，於是與她約在速食店見面。
一位母親和兩個孩子
那是個周六下午，我買了杯可樂，走上二樓卻見用餐區坐滿了，尋了一圈才好不容易找到唯一一桌四人座的空位。等了一陣子，瞧見一名婦人走上二樓，兩手各牽著一個小孩。我直覺認為應該是那位客戶，立刻站起來，輕聲喊道：「劉小姐，這邊！」
她牽著孩子走過來，笑著對我說：「謝先生，你比照片上還要帥耶！」想來那時我還年輕，有被稱讚帥的資本；若放到現在，大概會被嫌棄本人和照片一點都不像吧。
劉小姐帶著一個孩子坐，另一個孩子則坐在我身邊。她沒有要點餐的意思，四人座，桌上只有一杯可樂。就算為孩子點個飲料也好吧？我不禁這麼想。
接著劉小姐叨叨絮絮了半個小時，兩個小朋友居然就這麼乖巧地坐著，沒有吵鬧，彷彿兩隻被馴服得異常安靜的小貓。
我一面專注地聽她說，一面觀察她。可能是要照顧兩個幼童的緣故，她顯然疏於照料自己的外在；脾氣似乎也不好，又或是煩惱太多，臉上直的皺紋比橫的皺紋多，眉宇之間給人一種緊迫盯人感。
她的先生是上輪班制、一天得值班十二個小時的工廠作業員。4萬元月薪擔負一家大小的開銷，再加上他婚前似乎有一些債務，可以想見先生的壓力不小。
聽完劉小姐娓娓道來丈夫的種種後，其實我不認為她先生有外遇。我老實地告訴她，這件事情不見得要查。
「或許是夫妻相處的問題……聽起來，以你先生的個性、外在和客觀條件，我不覺得他有外遇的空間。」我對劉小姐實話實說。
畢竟這個社會很現實，要外遇需要一點本事，可能是妙語連珠，說得一口好話；也許是情場高手，善於營造氣氛；不然就是貌比潘安或者腰纏萬貫，才有那等本事金屋藏嬌。無論怎麼說，她先生似乎統統不符合。
因此，我是希望劉小姐不要委託，把錢留著去與先生修復關係或許更好。但是……
「謝先生，沒有關係，你告訴我蒐證要多少錢？」她依然堅持。
我知道她不太富裕，遂開了一個禮拜3萬5000元的價格。我印象很深刻，當時她誇張地回問：「這麼貴？！」
然而，若是一個禮拜認真辦案的成本就在2萬至2萬5000元左右了。3萬5000元不算高開，平時是開到5萬元以上的。於是我婉言勸她：「沒關係，你不一定要委託我。成本也可以如實向你告知，約在2萬到2萬5000之間。如果真的覺得貴，可以找別家，或者你再考慮看看，未必要找徵信社的。」
她卻繼續苦苦拜託：「可是我在網路上有看到你的新聞，都是免費幫助別人的啊！」
事實上，我很害怕有人以這種方式請我幫忙，畢竟有不少案子其實不需要找徵信社，拿這種沒有必要的需求去類比和求取資源，顯然不太合理。我只能對她抱歉：「劉小姐，真的沒有辦法，因為你的事情屬於非必要性的，再說也不是非我不可……」
正說到一半，劉小姐猛然伸出手，一把拉起她身邊的孩子，並將坐在我身旁的小孩叫過去。
看她這股架式，我以為她是氣得要離去，又荒謬地以為她要拿起桌上那杯可樂狠狠地朝我潑來，頓時有些緊張。但這個價格已經開得很低，是我的底線，只能僵硬地笑著，繼續歉然地向她說明公司的難處。此時，出乎意料的事情發生了──
她拉著兩個孩子「砰」地跪了下來。
剎那間，四周所有人的目光如劍，全都投向我們。這是古代宮廷劇，攔轎申冤嗎？我瞬間傻住。
「謝先生，拜託你幫幫我，你一定要幫我！」「拜託，小姐，你先起來。」我連忙說著。眾人的目光著實令人難以承受，而且我從來沒有讓這麼小的孩子跪在面前過。
劉小姐卻搖搖頭，目光堅決，帶著悲壯：「你先答應幫我，我才起來！」說完，甚至要兩個孩子一起加入請求的行列。
兩個小孩懵懵懂懂，哪裡明白發生什麼事情，很快就照辦，用著稚嫩的童音跟著哀求：「叔叔幫幫忙，幫幫媽媽好不好？」
我馬上就心軟了，無奈地說：「好，我答應你。不管怎麼樣，你們先起來。」
下一秒，劉小姐的動作也和我心軟的速度一樣快，瞬間就坐回椅子上。不知道是不是我記憶裡的錯覺，她的嘴角若有似無地微微勾起。
「不然這樣，劉小姐，你覺得多少錢接這個案子合理？」我心中暗嘆，硬著頭皮問。
「5000塊能不能？」她認真地問著。
我以為是自己聽錯了。成本2萬5000，你跟我說5000塊？
「殺頭生意有人做，賠錢生意沒人做啊！」
「可是謝先生，你剛剛答應我了。」她理所當然地說。
我愣了半晌，決定算了，答應便答應了吧，愛面子、愛逞強也是自找的。最終我心裡苦笑著，咬牙把這份合約書簽了，一筆一筆地重重刻下–一個禮拜行蹤，5000塊，成交。
調查開始
從劉小姐那裡拿到她丈夫的資料後，我們便開始認真地調查他的行蹤。
那週，她先生值夜班。他的生活習慣非常單純，每天輪完夜班就騎車回家。但劉小姐就是懷疑。有時候先生騎車較慢，中間2、30分鐘不知所蹤；還有上午先生在家裡睡覺，她也要求我們等在那邊，看他有沒有偷偷跑出門，藉由買菸而跑去與別的女人私會或是搞曖昧。
經過我們的認真調查，發現這個男人完全沒有與異性接觸的紀錄。就連與幾位同事在豆漿店吃東西，其中唯一一名女同事也和他離得超遠。
一個禮拜很快就過去了，我們再度約在同一間速食店碰面，這次劉小姐沒有帶小孩。我把整個禮拜錄下的畫面一一播放給她看。
「你老公真的沒有外遇，而且他上班真的很辛苦，你要多關心他、多體恤他一點。」我笑著說，由衷地向她道賀，並試圖勸她。我想她只是太愛老公，關心則亂。
原以為劉小姐會就此安心，然而她的臉色「唰」一下就變了。
「謝先生，你為什麼要騙我？」她氣憤地說。
我頓時怔住了，絲毫無法理解她話語中的意思。「我騙你什麼？」半晌後，我問出這句話來。
「謝先生，你為什麼要騙我？」她卻再問了一次，這次聲音提高八度。儘管二樓的客人不多，我依舊感受到眾人如炬的目光。霎時我的心臟怦怦地跳，又是氣憤，又是不知所措。
「我到底騙你什麼？」我滿心驚愕，但仍保持輕聲細語地問。
「你是不是嫌我付的錢少才騙我？我先生明明就有外遇，你為什麼跟我說沒有？」我仍記得她憤怒的面容，還有低吼出的這段話語。
我竭力保持冷靜，和她解釋：「這一週以來，我們每天都有拍下畫面，甚至出門買菸的畫面都如實記錄，他確實沒有外遇啊！」
「你把錢退給我，不然我要報警。」她冷冷地說。
我再度傻愣在原地。不計成本地賠錢替你辦事情，還要把錢退給你？
「我們到底哪裡做得不對，你要我們退錢？」我難以理解地質問她。事實上，談到這邊，我的心頭火也開始燃燒起來。沒有跟你把成本價拿回來就不錯了，居然還要求退錢？
最後我們兩人沒有達成共識。我堅決表示自己是不可能退錢的。
然而在不久後，我接到當地派出所打來的電話，說有位小姐要告我「詐欺」，希望我親自去一趟。雖然他們沒有受理報案，但還是希望我到案說明。
我將那一週拍攝的所有畫面及只有5000元的合約書，如實給警官檢閱，並且將整起事件的來龍去脈說明清楚。
「我們辛辛苦苦守了一個禮拜，只收她5000塊。請問警察大人，我到底詐欺了什麼？」我不禁無語問蒼天，希望可以得到警官的解答。
了解整件事情後，警官苦笑著安慰，也覺得我很倒楣，遇到瘋子。
其實，我知道自己不是遇到瘋子或是騙子。執業以來，遇過太多這種執迷的例子。
外遇對象現身
還以為這件事情就這樣結束了。但這個圈子很小，同業之間嘲笑我的流言蜚語很快便傳到我耳中。
原來在不久後，這位劉小姐找上了另一家大徵信社。他們一樣收她很低的價格，但不一樣的是，很快就幫她找到了老公「外遇」的證據。
怎麼會這樣呢？
他們請公司裡的女孩子去跟劉小姐的老公搭訕。
我輕易就想像得出可能用了什麼手法。譬如她會說自己和男朋友吵架，被丟包在街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哀求這位「哥哥」把她載到火車站，因為她身上沒錢。上了摩托車，自然就把這位先生攬得緊緊的，一旁的同事再把這個畫面拍下來，證據便輕而易舉地成立。最後把畫面交給客戶看，一口咬定：「這就是你先生的外遇對象。」
「我早就知道老公外遇了！」於是客戶喜出望外地這麼喊著。
人只看得見自己想看見的事物，只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事情。
後來那家徵信社向劉太太提議可以協助捉姦，一起把小三趕走。她一口答應，並且支付了捉姦費用30萬。明明她並不富裕呀，錢是從哪裡來的？答案是–那家徵信社替她貸款的。神也是他們，鬼也是他們。
她老公沒有外遇是真的；有異性在後座抱住她老公卻也是事實。整件事情陷入羅生門，最後不了了之。
而徵信社協助客戶拿到低利貸款，所以他們不但坑了大錢，還可以受客戶感激涕零，天底下居然有這種好事。
執迷的代價
整件事情傳開，那家同業嘲笑我：「小博真笨，收5000塊想要幫人，真的自以為是，最後還差點被告！我們輕輕鬆鬆地找人去搭訕，成本不到2、3000塊，最後還跟客戶撈到30萬。」
我實在是又氣又無奈，但同時也覺得劉小姐與後來承攬這起案件的業務很可憐，也很辛苦。
劉小姐陷溺在對丈夫的錯誤認知中，成天疑神疑鬼，還白白付了一大筆錢。不管離婚與否，她自己、丈夫和孩子想必都很辛苦。有時固執又不理性的想法，反倒最容易左右人的一生。
至於那位同行，他可能為了賺錢而必須做假資料、欺騙，必須把自己的良心用一塊布蓋起來。我覺得那是很辛苦的事。他所承受的，或許是午夜夢迴的驚醒，或許是時而想起自己種種的不對，或許某些瞬間也會感到痛苦、難受。
在許多同行眼中，我是個徹頭徹尾的笨蛋。但我覺得在這個行業裡，我賺錢賺得心安理得，也睡得安穩。
若能由此開始帶起什麼改變也好。至少我希望，這個行業不只是發揮完功能就被嫌髒、嫌臭的馬桶而已。我想，這就是我要的。
作者介紹｜謝智博
「我是徵信社阿宅，一個重情重義的斯文流氓。」
喜歡文字、聲音和動物，夢想是在山上有一塊地可以種，收養許多流浪狗。執拗、頑固、囉嗦、脾氣差、難相處、討厭交際與應酬。但如果是為了辦案與工作，可以將自己調整成各種模樣。
從事徵信業16年，眼前無數場面掀開過人間天堂與人間地獄，遇過太多執迷，深入見識到人性的多變。曾以為自己可以一輩子賣雞排，但攤車被偷、求警無門，而循線捉賊未果的無助，推動他踏入徵信業。第一年還是徵信菜鳥時，因為看清業界黑幕而決定自己創業，成立了立達徵信社。他是現實的經營者，卻也是天真的夢想家，堅持的初衷是透過徵信專業幫忙無助的人。
【Podcast】徵信話大冒險
本文經授權轉載自寶瓶文化《宅爾摩斯的萬事屋》（原標題：執迷的代價）
責任編輯／林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