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很害怕一個動作，就是當我坐下時、有人站在我背後，即使是最親密的家人朋友也是，但他們知道我害怕，都會避免。
對於同事、媒體同業或不熟悉的人，就常常覺得自己失禮。他們無心的，或受限於採訪空間很難避免，會出現我坐著、他們站在我背後的情形。如果可以，我會立刻起身離開，如果因為工作或其他原因，無法立刻改變當下的環境，我會非常慌張，非常焦慮，一直不停扭動椅子，不讓椅背固定在一個方向，如果椅子有調整高低的功能，我也會一直調一直調，或高或低，或低或高，反反覆覆一直調，讓「自己背後有人站著」的感覺少一點。
如果真的必需留在原地，我其實想蹲下，頭埋到最低最低，能離站在背後的人愈遠愈好。在這些手足無措的時候，這些年，我學會了提醒自己深呼吸，不擔心，不要怕。
有人在我背後、而我無法第一時間逃走的情形一結束，我的雙手往往是緊握拳頭，緊到手背一條一條青筋可見、緊到手指深深蜷縮在手心、指甲摳得手心紅紅的。
這個害怕，跟了我好久好久，公開寫出來，也許會像小學被老師霸凌的痛苦經驗一樣，透過書寫梳理，慢慢走出來。2021年，疫情三級警戒期間，在辦公室工作時間減少、在家時間多了；而且都待在台灣，沒有在國外趴趴走，也有更多時間獨處，一直想著要寫出讓我害怕的這件事，經過自我激勵一整年，原本預計去年底動筆，當成是送給跨年出生的自己生日禮物，但還是害怕，沒寫。
去年最後一週某個工作日早上，一位同事，帶著兩塊A3大小的手板，靠近我，走到我的正後方（對，正後方。我坐著、她站著，就是最害怕的事），來討論工作，她貼心的輕手輕腳，卻讓我的恐懼瞬間爆炸。也許是因為手板，覺得更有威脅性，我馬上從座位站起來，當下全身發冷、不停發抖，在心裡安慰自己不要怕，慢慢呼吸。勉強和同事討論了公事，但是我的狀態很不ok，一定看起來很奇怪，而且表情和口氣，一定都不自然、不友善，或是根本語無倫次、毫無邏輯。
終於結束討論，其實只有短短幾分鐘，但像幾個世紀那麼久！同事回座位，也把手板帶走。我坐下來，腦子全空了。但是長年的新聞工作訓練，讓我學會包裝情緒，馬上進入工作模式，準備接下來兩小時的現場節目，兩小時之後，腦子更空了，六神無主，茫茫然。下班後，找到一個「害怕與說出來」之間的空隙，跟朋友說，「今天被同事嚇壞了」，「同事確診嗎？」朋友問。去年歐洲疫情最嚴重的時候，朋友在歐洲，現在則在一個天天確診近萬人，嚴重時破萬人的地方，難怪直覺這麼問。幸運地，因為這小小插曲，我可以緩和一些，慢慢說出長年的陰影。
害怕的起源，在我初進新聞界時，真的不記得哪一天，也不確定哪一年，至少20多年吧，是在和平東路一個部會的記者室。那時在第一線跑新聞，我幾乎天天都穿套裝加上高跟鞋，而套裝多半是短窄裙搭配西裝上衣。轉進新聞幕後工作，才漸漸變成牛仔褲、布鞋、Tshirt的casual上班風格。但那天發生的事，和我穿什麼完全無關，也根本就不應該發生！
那天，剛好記者室只有我一個人，又剛好坐著背對門口的位子，正在看資料。突然有人從背後用雙手環抱到我的胸口，我驚嚇到極點、大叫大罵：「你放開我！滾！下流！放開我！放開我！」我想要站起來、卻整個人從背上被重重壓著、怎樣也無法起身，而那人不但不放手，還用一種猥褻、讓人噁心至極的口氣說，「你的小腿好美」，「Fxxk！我的小腿美不美甘你屁事！放開我！」我用力掙扎想要起身跑走，一邊瘋狂尖叫，但是沒有人聽見嗎？就是沒有人進來救我。那人還繼續將他的髒手往下摸，我奮力脫下一只高跟鞋，朝那人的身上一陣亂打，「這麼恰」，他有些意外，嘀咕說我很兇，竟然還手。趁亂終於得以起身，抓著自己的包包奪鬥而出，衝向電梯，瘋狂一直按下樓鍵，就怕那人追出來。
平安到了一樓跑出電梯，再跑向馬路邊，火速攔到計程車回公司。主管見我驚魂未定、在應該跑新聞的大白天突然進公司，直覺出事了。我一邊哭一邊跟主管說剛才的事，那個我想砍斷他雙手、轟爛他臭嘴的人，是一個同業。主管當場拿起電話，打給那人的主管，要求對方立刻處理。我一直哭，沒聽清楚內容，只希望那人永遠消失在我眼前。後來才曉得那人被記過，也很快離開那家媒體，至於是被免職還是辭職，我一點都不在乎也不想知道。
就這樣，坐著時有人站在背後，成為我揮之不去的夢魘。
20多年來，有時會想，如果那一天我沒有掙脫成功、如果那一天他更恐怖的暴力行為得逞、如果那一天他追進電梯、如果那一天我拿高跟鞋打死他、如果那一天主管不相信我說的話、如果那一天主管說我大題小作、如果那一天對方的公司敷衍了事…，每一個如果都讓我再次冒冷汗，還好都沒有發生。
有個在公部門服務的好朋友告訴我，工作以來，不論長官或同事或部屬，來到她的座位，交辦或討論事情，她一律都會第一時間站起來，即使她的行動有些不方便，但她堅持這是禮貎。而我，在同事或主管或同業，出現在我的座位後方，也是想要立刻站起來，但我是因為害怕，只有站著或離開才能安心。
剛進入2022年，也到了農曆年，如果在新舊交替之際，寫出來這一段驚嚇不已的過往，有機會徹底告別這個深深烙在心裡的陰影，就試試吧。我真的已經好努力好努力了。
責任編輯／林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