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南專文:九年清華三趕校長,他們拆了國民黨部牌匾

2019-02-07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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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華作為北方國立大學重鎮,因翁文灝代校長的辭職而處於群龍無首的狀態,虛懸已久的校長問題必須儘快解決,否則後果不堪設想。於是,由教育界和社會有識之士向教育部提議、督促、薦舉,復由部長提名、國民政府行政院會議通過,於十月十四日頒布一七一六號訓令,正式免除吳南軒虛位已久的國立清華大學校長之職,由梅貽琦接任」。(取自北京清華大學官網)

「清華作為北方國立大學重鎮,因翁文灝代校長的辭職而處於群龍無首的狀態,虛懸已久的校長問題必須儘快解決,否則後果不堪設想。於是,由教育界和社會有識之士向教育部提議、督促、薦舉,復由部長提名、國民政府行政院會議通過,於十月十四日頒布一七一六號訓令,正式免除吳南軒虛位已久的國立清華大學校長之職,由梅貽琦接任」。(取自北京清華大學官網)

引言:自大清王朝末年於這所廢園興建學堂算起,清華二十年歷程,校名三更,校長十易。一九一九年「五四運動」之後,以學生為主導的驅趕校長風潮逐漸興起並愈演愈烈。許多年後,一名叫羅隆基的清華畢業生曾對外自豪地宣稱,當年最大的豐功偉績,就是「九年清華,三趕校長」,以示同學少年多不賤,個個都是叱吒風雲、創造歷史與改變歷史的風雲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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翁文灝出任代理校長之前,清華園內每位校長平均任期二年,在校最久者為周詒春,任期四年五個月;較短者為溫應星、吳南軒,任期皆未過兩個月;短者為喬萬選,剛進校門即被學生趕出,任期約為一分鐘;最短者為羅忠詒,未出家門即被拒,任期約等於零或負數。而在校長被驅逐之後的許多個時期,清華處於群龍無首狀態,一切事務得益於多年形成的慣性或校務委員會出面維持。

在政學兩界德高望重,「潔身自好,磊落光明」,又以學識淵博、溫和實幹著稱的翁文灝,臨危受命,到校後順應時代潮流和師生意願,多方求解,四處安撫,風潮暫時平息,校務重新步入正軌,暑假前的年終大考順利進行。深知清華教授與學生皆不好對付,且無心覬覦校長之位的翁文灝,見校園已恢復平靜,遂向教育部遞交辭呈並請正式校長早日到校。

九月十五日,新學期開始。翁文灝到校視事一天,把校務交於清華大學理學院院長葉企孫暫代,自己逕返北平地質調查所去了。

開學僅三天, 清華師生翹首以盼的新任校長連個影子都沒見著, 山海關外「咣」 地一聲,「九一八」事變的巨大凶訊轟然傳來。……

張學良(取自維基百科)
九一八事變爆發時,張學良親自下令執行不抵抗政策,引爆學生不滿。(取自維基百科)

事變突發,舉國震驚,社會各界紛紛給予南京國民政府和坐鎮北平的張學良副司令,以及張氏節制的東北軍有力聲援,北平各大學立即發起組織平津學術團體對日聯合會,議定北平國立四大學、北平研究院、北平圖書館、南開、燕京二私立大學及中國大學負責人為常務委員,推舉國立北京大學校長蔣夢麟為聯合會主席,代表學術團體討論應付此次事變的戰略方策。同時,北平各大學教職員亦組織聯合會,研究辦法,領導民眾,以作政府之聲援與後盾……。

九月二十四日,在無法阻止學生抗日救國熱情,又出於「維穩」的考慮,必須設法避免學生集體進城遊行的兩難抉擇中,清華教務處發布通告:「本日全體學生分道至附近鄉村講演東北問題,特許停課一日。」顯然,清華校方想以此種方式,釋放學生被「事變」火焰燒起的悲憤難抑的激烈情緒。

此時,南京政府與張學良的不抵抗政策,仍處於似是而非的模糊幻影中,學生的主流立場是擁護中央政府,並願「為政府後盾」,共同對抗日軍侵略。隨著東北局勢一發不可收拾,而南京政府與坐鎮北平的張學良遲遲未下令行動,血氣方剛的學生被激怒,逐步踏上了與政府對抗並正面交鋒的「請願」之路。九月二十八日,南京、上海兩地學生五千餘人,冒雨前往南京國民黨中央黨部請願,在碰了軟釘子後轉赴國民政府外交部,得到的答覆仍然是等待「國聯」解決。外交部官僚在訓話中,一度氣焰囂張地勒令學生返校復課。學生怒氣越來越大,請願隊伍中幾個平時鬧事不計後果的另類分子,火從心頭起,力從膽邊生,呼地一下撞開阻擋的警衛,衝入外交部大樓,竄入外交部長王正廷辦公室質問各節。王先是打哈哈支吾其詞,隨後惱羞成怒,勒令學生滾出去。學生則「以手擊桌,碎玻璃桌面」,而後上前揪揍王氏。王恐,走避不及,被學生數人擒獲,一頓狠揍,繼之有學生於混亂中抄起紅墨水瓶與花盆,猛擊王氏頭部,盆碎頭破,王外長倒地不起,紅墨水濺了滿身,似鮮血流出,場面極為恐怖。軍警趕至,急將王氏救出,護送至鼓樓醫院,診斷為腦震盪兼膝蓋嚴重骨折等三處重傷。國府最高權威蔣介石聞訊,大怒,但又不得不採取先禮後兵的戰略決策,親自出面接待學生並設法安撫。

聽聞南京的蔣介石已經出面,心高氣傲的北平學生,開始集結到張學良居住的順承郡王府官邸外遊行示威,且呈不可遏止之勢。許多有經驗的教育界人士意識到,如果張學良不予以解釋和安撫,大規模學潮就要在南北爆發並波及全國。清華作為北方國立大學重鎮,因翁文灝代校長的辭職而處於群龍無首的狀態,虛懸已久的校長問題必須儘快解決,否則後果不堪設想。於是,由教育界和社會有識之士向教育部提議、督促、薦舉,復由部長提名、國民政府行政院會議通過,於十月十四日頒布一七一六號訓令,正式免除吳南軒虛位已久的國立清華大學校長之職,由梅貽琦接任。

當此之時,梅貽琦正以國立清華大學留美學生監督處監督身分,在美國華盛頓料理事務,鑒於事態緊急,南京方面拍發電報催其迅速返國就職。梅接電後不敢怠慢,迅即辦理交接手續,打點行裝登船啟程,急匆匆向離別三年多的東方故園駛來。

勿忘「九一八」撞鐘鳴警儀式9月18日在遼寧省瀋陽市「九一八」歷史博物館舉行(新華社)
勿忘「九一八」撞鐘鳴警儀式9月18日在遼寧省瀋陽市「九一八」歷史博物館舉行(新華社)

當梅貽琦在浩瀚的太平洋隨船顛簸前行之際,「九一八」事變引起的風潮不但沒有平息,反而蔓延全國並持續發酵。南京政府仍無出兵跡象,已成為亡國奴的東北各界民眾,於十一月七日組成六五○人的請願團趕赴南京請願。繼之天津學生紛紛南下請願,要求政府立即出兵,驅逐倭寇。二者得到的答覆基本相同:「不要聽信造謠挑撥,要鎮定聽候中央處理,到必要時候,中央一定抵抗……」

十一月下旬,被張學良阻於門外、忍無可忍的北平學生開始圖謀南下。在這個節骨眼上,清華大學歷史系講師吳其昌,攜夫人與胞弟──燕京大學學生吳世昌,在北平順承郡王府官邸門外向張學良泣請未果。一怒之下,吳氏兄弟跑到南京中山陵前「絕食哭陵」,並發表〈昭告總理文〉,一番造勢折騰,世人為之矚目。

吳氏全家「絕食哭陵」消息傳出,給清華大學師生極大震動與刺激,清華學生會立即決定全校停課赴京請願。負維持校務之責的清華校務會議聞訊,勸阻未果,清華學生進一步行動起來。許多年後,一位參加赴京請願的學生仍記得當時緊張而感人的場面:「只聽見校鐘噹噹沉重的鳴聲,自上午起一直沒有停過,這真是有力的號召,每響一聲就如敲在心上一樣,我躺在床上,聽見隔壁的人聲漸稀,知道都已去參加了。我終經不起這鐘聲的激勵,抓了一件棉袍裝在洗衣袋裡,隨大隊走向北平前門車站去也!」又說:「初到車站,鐵路局方面受到命令,加以勸阻,但此時學生的情緒勸阻豈能生效呢?交涉至傍晚,同學決定『臥軌』,決不回頭。『臥』倒是沒『臥』,全體都站在鐵軌上擋住一列正預備開往南京的列車,車上頭燈強烈的照在我們的臉上,眼睛睜不開,冷風吹在身上寒噤的牙齒得得作響。……佇立了幾個鐘頭,還是我們勝利了,鐵路局詢得南京方面的同意,允許前赴首都。這時腿都站直了的我們,真是高興極了,全體擁上了三等車廂,就在深夜中出發!」

十一月二十六日,抵達南京的清華學生,受到蔣介石於中央黨部單獨接見和訓示,眾生自感達到請願目的,於翌日乘車離京返校。

此次清華學生作為赴京請願的前驅,漸知手握重權的張學良不過一吸毒漢與怯懦之輩,壓根不可能出兵抗戰。北平乃至整個北方學生遂調轉身心,把希望寄託於南京中央政府與蔣介石身上。當天,北平民國學院四五○名學生發起南下運動。二十八日,燕京大學一九○多名學生再度南下……一時間,北平與華北學生搶占、乘坐各種交通工具,向首都南京蜂擁而去。與此同時,京滬學生得天時、地利之便,更是風頭勁健,紛紛向南京雲集,街頭上熱切地呼喚與「請願」豪氣,很快演變成聲勢浩大的「示威」遊行,暴力色彩隨之加劇,肢體衝突甚至群毆事件已無法避免,愛國學運向著惡化的道路迅速滑去,洞若觀火的教育部以特快急件發出第二○四一號訓令,企圖挽狂瀾於既倒。

南京政府當局於煩躁、緊迫中,失去了往日的克制與忍讓,改以強硬姿態調動大批軍警,動用武力手段,不惜流血,欲對赴京遊行示威的學生加以鎮壓。

彈已上膛,箭在弦上。

在這千鈞一髮的嚴峻時刻,梅貽琦已奉命由美抵達國內。十二月三日上午,梅以教育部最新任命的國立清華大學校長身分,由北平城內乘車駛入清華園這個傾注了他十餘年心血與汗水的故地,風塵僕僕地隨張子高、楊公兆、葉企孫等步入大禮堂,面對一排排熟悉與陌生的面孔,繼代校長翁文灝之後,開始了一生中最為著名的演說

……清華的經濟,在國內總算是特別的好、特別的幸運……。……辦學校,特別是辦大學,應有兩種目的:一是研究學術,二是造就人材。清華的經濟和環境,很可以實現這兩種目的,所以我們要向這方面努力。有人往往拿量的發展,來估定教育費的經濟與否,這是很有商量的餘地的。因為學術的造詣,是不能以數量計較的。我們要向高深研究的方向去做,必須有兩個必備的條件:其一是設備,其二是教授。設備這一層,比較容易辦到,我們只要有錢,而且肯把錢用在這方面,就不難辦到。可是教授就難了。一個大學之所以為大學,全在於有沒有好教授。孟子說:「所謂故國者,非謂有喬木之謂也,有世臣之謂也。」我現在可以仿照說:「所謂大學者,非謂有大樓之謂也,有大師之謂也。」

據在場的學生回憶,梅貽琦講到此處,伸出手臂沖天一揚,抬頭挺胸,臉呈激動、肅穆、莊嚴之色。臺下聽眾大受感染,掌聲雷動。

最後,梅貽琦面色沉重地望著眾人,以輕緩的語調說:

梅貽琦與兄弟合照,左起為梅貽琳、梅貽璠、梅貽琦、梅貽寶、梅貽瑞。(取自清大在台建校60週年校慶網)
梅貽琦與兄弟合照,左起為梅貽琳、梅貽璠、梅貽琦、梅貽寶、梅貽瑞。(取自清大在台建校60週年校慶網)

我不能不談一談國事。中國現在的確是到了緊急關頭,凡是國民一分子,不能不關心的。不過我們要知道救國的方法極多,救國又不是一天的事。我們只要看日本對於圖謀中國的情形,就可以知道了。日本田中的奏策,諸位都看過了,你看他們那種處心積慮的處在,就該知道我們救國事業的困難了。我們現在,只要緊記住國家這種危急的情勢,刻刻不忘了救國的重責,各人在自己的地位上,盡自己的力,則若干時期之後,自能達到救國的目的了。我們做教師做學生的,最好最切實的救國方法,就是致力學術,造成有用人材,將來為國家服務。今天所說的,就只這幾點,將來對於學校進行事項,日後再與諸君商榷。

掌聲再度響起。梅貽琦略帶微笑點頭致意,將放於桌上的禮帽撿起,與翁文灝等從容步下講臺悄然離去。至此,清華園糾葛半年多的校長問題塵埃落定,國立清華大學未來的命運,與時年四十二歲的新任校長梅貽琦緊緊連繫在了一起。

是時,學潮仍在大江南北呈洶湧澎湃之勢,各種消息不斷傳出,清華大學部分學生蠢蠢欲動。梅貽琦深知學潮內在隱情與失控的後果,遂聯合教務長、祕書長及評議會的張子高、楊公兆、葉企孫、馮友蘭以及朱自清等頗具聲望的行政人員及教授,來回穿梭於館舍之間,與各方溝通聯絡,對學生傾心交談,全力安撫、穩定學生情緒與校內秩序,晝夜不舍……。

十二月五日晚間,不幸消息傳到清華園,北京大學南下示威團在南京成賢街、浮橋一帶示威遊行,國民黨當局出動一千多名軍警包圍、毆打示威學生,有三十餘名學生被打傷,一八五名學生被捕。為表示對南京政府鎮壓學生的憤慨,十二月六日,北平各校六千餘名學生到順承郡王府張學良官邸請願示威,隨後轉向國民黨北平市黨部聲討,並於激憤中把黨部牌匾砸個稀爛。

《大學與大師》書封。(時報出版提供)
《大學與大師》書封。(時報出版提供)

*作者岳南,曾為編輯、台灣清華大學駐校作家等。著有《風雪定陵》、《復活的軍團》等考古紀實文學作品十二部。另有《南渡北歸》、《陳寅恪與傅斯年》等傳記作品十餘部。本文選自作者新著《大學與大師:一九三○至一九六○,烽火中的大學如何奠基百年教育》(時報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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