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一字抵萬語,焚餘之書盡在不言:《尚未塵封的過往》選摘(2)

2016-01-22 05: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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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兆和與沈從文。(騰訊網)

張兆和與沈從文。(騰訊網)

一九八八年五月,華文文學世界最重大的事情便是沈從文先生於十日在北京辭世,放下了人生這部大書,留給世人無限悵惘。台北《聯合報》、《美國世界日報》不但發消息,而且製作紀念專輯,刊出羅子訪問夏志清教授、金介甫教授的長文,還刊出了沈伯伯的〈自我評述〉與〈自訂年表〉。紐約、台北、北京三地函電交馳之中,我奮力為聯副修訂、完成〈沈從文先生印象〉一文。此文本來是瘂公在一九八七年十月約的稿件,為一九八八年沈先生可能獲獎預先準備的許多功課之一。一篇喜氣洋洋的文章卻要在這令人悲傷的時節刊出,書寫的心境可想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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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個時候,我也將沈家新址與電話寄交夏公。兆和姨在電話中特別感念夏先生的慰問,一再要我代她好好謝謝夏先生。於是我便請夏公吃中飯,他教務忙碌,直到又一個七‧七才答應下來。我們在七月十二日,終於有機會坐下來,好好談談這半年來的許多事情,許多人。席間,夏公問到古華,於是在十三日,我便寄了一篇古華先生的長文給他。距離七月二十二日我們舉家搬回華盛頓,只有短短的九天。當時的匆忙與緊張可以想見。七月十二日那天,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我們師生兩人清清靜靜吃了一餐飯,聊聊我們共同關心的許多事情。很多年來,我一直非常懷念那個日子。

沈從文愛上了學生張兆和,拙於言辭的他以情書打動芳心。這段姻緣還是胡適協助促成。
沈從文愛上了學生張兆和,拙於言辭的他以情書打動芳心。這段姻緣還是胡適協助促成。

在這一年的四月,我收到沈夫人兆和姨四月十日的來信,署名則是從文、兆和。

收到你寄贈的《自傳》,這書裝訂、印刷都不錯。我還收到一本《沈從文》,也是《聯合文學》出的,短篇集,也很精緻。另外也有台灣從香港原盜印本再度盜印的單行本,七拼八湊,缺頁倒張,那種書就看不得了。

沈伯伯三月中旬鬧過一場風寒,幸未釀成大病,現在已康復。從露臺上望出去,北京城裡城外,柳梢已現綠意。不久,春意漸濃,脫去冬衣,老人家會更好一些。

你還是那麼忙麼?出了書記著要寄我們。小安捷一定很活潑很乖。看樣子不像淘氣孩子。寄你三張舊照,你看到那個花瓶麼?特寄你留作紀念。

信中所提之《自傳》便是《聯合文學》出版的《沈從文自傳》,沈伯伯和兆和姨都是滿意的。

1983年,張兆和為沈從文洗手(騰訊網)。
1983年,張兆和為沈從文洗手(騰訊網)。

這一天,我便拿沈夫人寄來的照片給夏公看。他好喜歡沈先生伉儷的那一禎合照,是一九八五年五月一日拍的。「沈夫人滿臉的歡喜,真是動人……。」夏先生喃喃自語。

背景上一只雅緻的淡青色花瓶是我們送給沈家的小禮物,但是就從這花瓶說起,沈伯伯卻曾經跟我詳細談到瓷器的窯變,以及他對色彩的愛好。他喜歡鮮明的色彩,充滿生命力的色彩,質樸的色彩。照片上的花瓶裡就插著色彩明麗的鮮花,是沈伯伯最喜歡的。所以,兆和姨要把這樣一張照片寄給我留作紀念。在沈伯伯身邊的書櫃上插著一張手繪的肖像素描,完全展現這位哲人睿智的神情,想來也是沈伯伯非常珍惜的。「沈公子龍朱是工程師,字和畫都非常好,這幅肖像很可能是龍朱的作品」。我這樣猜想著跟夏先生說。「非常親切,這麼好的一家人」。夏先生這樣回答。

一九八三年十二月十五日,沈伯伯收到了來自美國底特律Gale Research Company的誠懇邀約,希望沈伯伯將他個人的年表以及他的自我評述,交給Gale旗下的《當代作家》(Contemporary Autbors)叢書發表。叢書總編輯Nasso女士在來信中特別說明他們所編輯的叢書其服務對象是大學與研究所的學生,以及學者、專家。我們在第一時間從沈伯伯與兆姨那裡知道了這件事,感覺到這是很好的一個計劃,將非常地翔實可靠,對於世界各地的沈伯伯的讀者與研究者來說絕對是一件好事。

年表非常詳盡,第一個部份是作家基本資料,包括姓名、出生年月日、籍貫、性別、筆名、父母姓名、配偶姓名、結婚年月日、子女姓名及出生年月日,以及作家的學歷、住址、工作單位地址。文學代理人這一欄,沈伯伯填寫的是「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所」。確實的,當年的中國,作家是沒有經紀人的。第二個部份是簡歷,從一九一七年寫起,到一九四七至四九擔任北京大學教授,都十分的清楚明白。從一九五○到一九七八,這樣的二十八年則以「(北京)歷史博物館文物研究員」概括之。然後是所參加的協會之會籍。第三個部份是文學著作,書名,初版書局與初版年代。第四個部份是文物論著。所有的出版品都以一九八三年作為段落。在年表的末端,沈伯伯說明他正在寫的作品是《中國扇子發展》,他的個人興趣,以及國內外介紹他的一些中英文文章之條目。

沈從文。(騰訊網)
沈從文。(騰訊網)

自我評述的部份,十七行字,沈伯伯的溫厚、堅定、睿智躍然紙上。

文本是英文打字在前,中文手書在後。英文的部份想來是周有光先生、龍朱與虎雛通力合作的結果。中文的部份,在二○一五年八月,由龍朱確認,是兆和姨根據沈伯伯的敘說,紀錄整理,工整書寫。

在一封沒有註明日期的英文回信上,沈伯伯勉力以正體字簽名。據龍朱告訴我,這是沈伯伯第一次中風以後正在恢復中的筆跡。

Nasso 女士的來信中附有印好收件地址的回郵信封,但是這封重要的回信加上文字資料足足十三頁。普通的回郵信封無法收納,更何況,那中國郵政是可以信任的嗎?於是,先是由 Jeff 將英文的部份細細看過,修正了幾個誤植的字母。英文文本極好,修正的部份極少。然後,我做了兩份副本,一份送交沈家,一份自己留底。原件則由 Jeff 交給美國使館的外交郵袋直飛底特律。不久之後便收到回音,郵件平安抵達。

我手中的影印件在一九八八年五月發揮了作用。因為我早已在徵得沈伯伯同意之後將中文的年表與自我評述部份寄給了《聯合報副刊》作為資料保存。因此,一九八八年五月十二日,《聯合報副刊》製作的紀念沈伯伯的專輯裡便有了自我評述與年表的部份。五月十二日,《美國世界日報》同時刊出這個重要的專輯。我在同一天將這個專輯的全部內容從華盛頓寄給了住在北京的兆和姨。同時寄上的還有我們對沈伯伯最深沉的悼念,對沈夫人和沈家親友最誠摯的慰問。

據虎雛先生在二○一五年八月告知,他們根據的就是這個專輯提供的文本,加以校勘,收入二○○二年出版的《沈從文全集》傳記卷中。換句話說,三十年前兆和姨手上的中英文文件副本早已經不知所終。好在,我手上的副本從未丟失,因此在二○一五年八月二十七日將整個文件再次做成副本寄往北京沈家,進入了沈家收藏的資料庫。

我書房裡的《沈從文全集》是來自沈家珍貴的禮物,是二○○九年山西北岳文藝出版社出版的增訂本。在第十三卷《傳記》中收錄了這個年表與自我評述。在〈自我評述〉文末,有編者按語:「本文原標題為〈自我評述〉,由張兆和記錄整理。一九八八年五月十二日台灣《聯合報》以〈沈從文自我評述〉為題首次發表。現採用原標題。據《聯合報》文本編入」。在〈自訂年表〉文末,也有編者按語:「本文原無標題,由張兆和記錄整理。一九八八年五月十二日台灣《聯合報》曾以〈沈從文自訂年表〉為題首次發表。據《聯合報》文本校勘後編入,篇名為編者所擬」。

山西北岳文藝出版社出版的《沈從文全集》及聯合文學在台灣出版的《沈從文自傳》。
山西北岳文藝出版社出版的《沈從文全集》及聯合文學在台灣出版的《沈從文自傳》。

換句話說,雖然那原始文本的影印件已經不在手邊,當初的標題與無標題,兆和姨都記得很清楚。而且,在兆和姨一九八八年七月三十日的來信中,有這樣的幾句話,「收到你寄來聯合報稿費支票一紙。謝謝你。《當代作家》那個表是你給寄去的,你還為我改正不少錯誤,難為你」。那張美金支票便是《聯合報》為紀念專輯中〈沈從文自我評述〉與〈沈從文自訂年表〉所付的稿酬。

在長達三十二年的歲月裡,在十七次大搬家的過程中,沈伯伯親筆簽名的兩部書一直在身邊。一部是沈先生一九八三年十月贈送的一部兩集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沈從文小說選》;另外一部是沈先生一九八四年一月贈送的一部五卷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沈從文選集》。

在這幾本書裡,一直夾著一封舊信。

在沈家的牆壁上,懸著沈先生的字,我每次見到總要多看幾眼。一九八四年的一天,面對著這幅章草我竟然看得癡了。沈伯伯微笑著看著我,他跟我說,「我要寫一幅長長的字給你……」。我馬上急了,慌不擇言,「不可以,千萬不要……」沈伯伯微笑著, 繼續說,「 有心無力了……。我還是要給你幾個字……, 一封信留了底,……」沈伯伯從一本舊雜誌裡拿出一張早已泛黃、有著水痕的宣紙,遞給了我。

逕啟者:聞中華印行之拙著《石子船》已出板,從文照例或可取書數冊,若能將此書寄四馬路新月書店沈從文收,十分感謝。專此敬頌

著安

沈從文 頓首

四月十日

我將這封信抄錄於此,有著原因,一方面,自然是我與這封信之間的感情無以言說,面對這短短幾行字,總是讓我想到沈伯伯的微笑,他平和的言語,以及內涵極為豐富的沉默。另外一方面,在《沈從文全集》第十八卷《書信》中收錄了這封信,自然是印刷體簡體字。編者按語說,「這封信曾編入中華書局《現代名人書信手跡》一書,於一九九二年一月出版」。稍加查對,收錄在中華書局這本書裡的這封信的印刷體部份與我抄錄於此的這封信有一字之差。落款處的一個草字是「頓首」兩個字,而非那本「名人手跡」所錄的一個「頓」字。當初,沈伯伯怕我看不懂還指著這個草字說過,「頓首」。十多年之後在台北,我生怕記憶有誤,請教過我心目中的「書法大字典」侯吉諒,他很篤定地告訴我,「這個草字是頓首」。

因之,這次是一種還原,還原一九三一年沈伯伯所用的正體字,也把被漏掉的一個字補齊。沈伯伯看到了,一定會笑咪咪地說,「你是認真的,容不得馬虎、簡慢,一字之差也不肯放過」。

上面說到的這封信,是沈先生一九三一年四月十日《石子船》出版後,寫給位於上海靜安寺路哈同路口的中華書局的,當年,這本書的主編是徐志摩。而且,這本書在第二年就再版了,可見其受歡迎的程度。二○一五年八月,虎雛先生寄了這本書的封面、封底、版權頁照片給我。封面上,有沈先生的一行字,說明,一九八○年八月六日,在上海買到這本書,距離這本書的初版,已經整整半個世紀。

我一看到這行字就明白,這也是「焚餘之書」。沈先生的千言萬語都被納入這樣

一句字字分明的說明之中。

韓秀與新著《尚未塵封的過往》(允晨文化)
韓秀與新著《尚未塵封的過往》(允晨文化)

*作者是一個四海為家的紐約人,在臺海兩岸度過漫長歲月。曾任教於美國國務院外交學院與約翰霍普金斯國際關係研究所。近三十餘年來以華文文學書寫為志業,出版長篇小說《多餘的人》、《亞果號的返航》、《團扇》;短篇小說集《長日將盡—我的北京故事》、《親戚》、《一個半小時》;散文集《雪落哈德遜河》、《文學的滋味》、《尋回失落的美感》、《風景》;書話《永遠的情人—46篇藏書札記》、《與書同在》;傳記《林布蘭特》等四十種。

本文選自作者最近出版的《尚未塵封的過往》(允晨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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