櫻花繁華盛極間.抵達.看到寂寞:《京都寂寞》選摘(1)

2015-11-21 05: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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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的祇園(自由eye旅行)

晚上的祇園(自由eye旅行)

我在櫻花盛開時,來到京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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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城繁華至極的櫻花,我卻看到寂寞。

四月的第一週,在東京辦完各種獎學金手續後,我和巨大行李箱呆坐在新宿的24小時咖啡店裡,等待天黑。四周人聲鼎沸,煙霧瀰漫,一張張臉孔顯得模糊,猶如電影畫面。晚上十點,在新宿西口搭上夜行巴士前往京都。車子行駛在快速道路上,兩旁聳入雲霄的高樓大廈,五彩燈光閃閃爍爍,感覺仿若置身異次元。大部分人一上車,就在昏暗中打起瞌睡。到達日本已經超過二十四小時的我,儘管非常疲憊,卻半點睡意也沒有。

為了未來的京都生活,出發前一個月就忙碌地準備,採買、打包、和朋友話別、停掉手機,完成手上的工作,把存款換成日幣。期間還飛了一趟京都找房子。不過,雖然忙碌,心情卻十分雀躍。長期以來,總在捷運上幻聽到自己手機的鈴聲、被工作的死線追趕、    被各種政論節目轟炸⋯⋯的日子,終於可以告別了。

直到前天半夜,一切總算大致底定,拉上行李箱拉鍊那一刻,終於鬆了一口氣。接下來只要等待天亮,前往機場即可。而就在這時候,沒來由地想起朋友哲生,想起他還沒回我信給。不是說好要見面道別嗎?怎麼忘記約了?

我打開電腦,在給哲生發的那封email底下又追加了新郵件:

「老大,你怎麼都不理我?我再幾個小時就要出發了,你可能永遠再見不到我了。不要後悔呀。回個信給我,或請來京都看我。」

天快亮了,準備啓程。有個朋友突然傳來一個新聞連結:「哲生過世了。」才讀到一半,我的腦袋就線路錯亂,完全無法會意過來。

稍早寄出那封裝可愛的玩笑email時,哲生已經在山裡的樹上,以一條繩子結束了自己的生命。我究竟為什麼要用「永遠再見不到」這種字眼?眼前的新聞與照片,看起來好假,像杜撰小說。只有眼淚是真的。

但我宛如一具程式設定好的機器人,仍然繼續前行。在機場辦完登機、把過重的行李按照地勤人員指示分裝,然後上了飛機、繫好安全帶,起飛。看著窗外的藍天白雲,還以為亂掉的線路恢復正常了。即使抵達後,我仍然可以按部就班辦完所有事。為了省錢,我捨棄新幹線,寧願在咖啡店消磨時間,選擇了搭夜行巴士前往京都。

我的朋友袁哲生是一名小說家。和他熟識起來,是因為一套無厘頭漫畫。當時,我們同在一家報社上班,他的座位就在我背後。這人老是扳著臉說冷笑話,還不知為什麼老唉聲嘆氣。有一天,我把《JOJO冒險野郎」塞給他:「老大,笑一下吧。」過沒多久,哲生故作神秘地說:「這是秘密。這套漫畫我才看兩頁就笑了十幾次。」

嚴肅的文藝青年,卻懂得無厘頭的幽默!我喜歡和這樣的傢伙當朋友。

後來哲生即使換了工作,三不五時還是會打電話找我聊天:「喂喂喂,說些八卦來平衡一下吧,悶死了悶死了……。」

我不是哲生的忠實讀者,但他會拿來剛寫好的稿子要我讀一讀,認真、誠懇地說:「新新人類請指教!」那還是小說的初稿。我將永遠記得在某家二十四小時咖啡店裡,小說家忘我的說著他的「羅漢池」構想。但每每讀他的作品,我總是毒舌損他:「你童年一定很灰暗喔。」事實上,非常感動知名小說家竟會如此想知道一個普通讀者的平凡感想。

哲生是溫暖的,待人體貼而誠摯,總一派雲淡風輕的說笑自己和世界。「哎唷,寫這些有誰要看哩?何況我又不是美女系作家。」講完自己的小說,會不忘酸一下,然後埋頭繼續創作。

我更喜歡他儘管孤獨成性,卻非常努力地活著,並且試圖讓眾人快樂。去年冬天,正被工作壓得喘不過氣,一邊還張羅著留學日本的事,突然接到哲生打來的電話:「新新人類,妳有笑話可以講來聽聽嗎?悶死了。」這一向是我們常有的對話,所以焦頭爛額的我,也只隨便敷衍他:「老大,我快忙死了啊,請饒過我。」隨即迅速掛上電話,沒有任何多想。後,臨行前的生活只有更忙碌,而給哲生發郵件也不見回信。甚至直到臨上飛機了才想起來。

清晨五點,我和我的行李一齊被丟在京都車站八条口,巴士緩緩開走。距離第一班公車行駛,還有一個鐘頭之久。車站四周空蕩蕩,只有我一個人,一片黑暗,靜悄悄的。一陣恐懼襲來, 我急忙拉著笨重的行李,躲到地下街去,就怕會被吞沒一般。然而整個商店街儘管亮晃晃的卻空無一人。我坐在行李箱上,靜靜等待時光流逝,等待古都醒來。

天終於亮了。搭上第一班公車,窗外,鴨川在陽光下波光粼粼,兩旁盛開的櫻花,風一吹,粉紅色花瓣漫天飛舞。

春城無處不飛花。鄰座的高中女生喜孜孜地說:「春天來了,好美麗啊!」臉上滿是青春、希望。下了車,走過疏水道旁的櫻花樹下,飄零的花瓣,看個仔細卻像極了昆蟲剝落的翅膀。櫻花瓣掉在身上,靜悄悄的,感覺有些淒涼。瞬間突然覺得明白了什麼,為何許多日本人選擇在滿開的櫻花下桔樹生命,是企圖繁華落盡前讓時間停止,因為物換星移令人感傷?因為繁華極盛終究寂寞?

在空蕩的六疊大塌塌米上躺了一天後,我再次啟動設定好的程式,認真地採買傢俱、生活用品,讓自己努力開朗地笑著,勉強參加各種學生聚會。或許 正因為太認真了,幾乎忘了哲生。但在人多嘴雜的場合裡,會不知道該說什麼,甚至笑累了便偷偷溜走。我在人來人往的鬧街上晃蕩,一個人在人流裡不停走著。

終於,想起了哲生。哲生心底的黑洞是否就是在這樣的眾聲喧嘩下,一點一滴悄悄擴大的?

過度認真下,疲憊的精神終於也讓我出了差錯。腳踏車出了車禍,全身烏青酸痛,一連昏睡了好多天,不停做著亂七八糟的夢;有人親吻了我的額頭;有人跟我說對不起;有人則跟我說妳要加油。爸媽、朋友、讓我傷心的人,台灣東京巴黎柏林紐約,不斷更換的場景,最後回到摔倒的那一幕⋯⋯。

劇烈的疼痛之後是對死亡的恐懼。不過,我還是醒來了。遠近烏鴉的叫聲,洒落塌塌米上的陽光,一切的一切讓我確認自己正在京都。鴨川旁的櫻花樹已經長出茂密的青葉,陽光灑落的川面仍舊波光粼粼,非常寧靜,沒有了輕薄粉紅的櫻花雨,景緻反而真實了許多。我的京都生活,就從這一刻真正開始。

友人離去的悲傷,還是時不時浮上心頭,那一刻就像突然被小蟲啃咬一般。不知老友是否已經獲得想要的寧靜了,但,我的心底有個小小角落,已經懂得了。All my days alone in Kyoto.

作者宋欣穎和她的新作《京都 寂寞:Alone in Kyoto.》(大塊文化)
作者宋欣穎和她的新作《京都 寂寞:Alone in Kyoto.》(大塊文化)

*作者曾任記者,專欄作家,現職為導演,其創作的動畫短片《幸福路上》曾獲台北電影節、金穗獎最佳動畫,以及金馬創投百萬首獎。本文選自她的新作《京都 寂寞:Alone in Kyoto.》(大塊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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