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國對中國的掠奪,經過縝密的權力與利益算計:《黑龍江》選摘(1)

2018-11-28 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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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九年,黑龍江冰原上爆發衝突,幾乎釀成兩國間一場沿全長兩千七百英里國界的全面大戰。在今天的中國,這件事大體上已經為人遺忘。圖為黑龍江。(陳耀昌提供)

一九六九年,黑龍江冰原上爆發衝突,幾乎釀成兩國間一場沿全長兩千七百英里國界的全面大戰。在今天的中國,這件事大體上已經為人遺忘。圖為黑龍江。(陳耀昌提供)

黑龍江(Amur,阿穆爾河,譯注:中國人稱為黑龍江)是一條非比尋常的河流。它是西伯利亞地區唯一一條沒有向北注入北冰洋、而是向東注入太平洋的大河。如果你從它最遙遠的源流盡頭起算,它全長二八二六英里,是全世界第九長的河,比剛果河(Congo)或湄公河(Mekong)都長,流域面積比長江流域還要大。談到黑龍江,基於一些說不出所以然的理由,幾乎沒有人肯費時耗力探索它的源頭,只知道它由石勒喀河(Shilka)與額爾古納河(Argun)等兩條支流匯聚而成。而這兩條支流本身已經水勢澎湃、頗有可觀。而且就算從這兩河匯流處算起,黑龍江也是一條讓人難忘的大河,要經過一七五五英里長途跋涉之後才入海。它的北邊是俄羅斯,南邊是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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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龍江源遠流長,包括蒙古(Mongol)、鄂溫克(Evenki)、尼夫赫(Nivkh)、滿洲(Manchu)、達呼爾(Daurian)、南奈(Nanai)、索倫(Solon)與烏爾奇(Ulchi)等等許多民族,此外還有俄羅斯人、中國人、日本人與韓國人在河上、在流域內進進出出,譜出的歷史也豐富多彩。從許多方面來說,黑龍江都是亞洲大帝國與民族薈萃之地。

對我來說,黑龍江是我這輩子從沒聽過的最長的河。與它的結緣事出無意之間。我在以外國記者身分派駐北京時,曾造訪過去稱為滿洲的中國東北。我在那次行程中首站飛往黑龍江省省會哈爾濱。當時是二月,氣溫為零下二十四度。在大廣場上,手持電鋸與冰斧的人將一塊塊冰雕成天鵝、飛彈發射器、毛主席、聖誕老人等各種藝術造型。這些冰塊來自黑龍江的主要支流松花江,而黑龍江省也因黑龍江而得名。位於更北方的黑龍江主流,不僅是黑龍江省北界,還是中國北疆。江的對岸就是俄羅斯。不過在哈爾濱,你仍然可以感覺出這裡主要原是一處俄國的地方──只能感覺而已,因為中國正在哈爾濱大興土木,進行重建。

哈爾濱曾是歐洲以外、最多歐洲人聚居的城市。在二十世紀之交它是一座俄國鐵路城,之後在俄國內戰期間曾是五萬白俄難民的庇護所。主街兩邊仍有許多俄式紅磚建築。日落時分,幾名市官員大衣也不穿,就衝入寒風刺骨的廣場,拉我去唱卡拉OK。我們唱〈小白花〉(Edelweiss的中文版)與一首歌頌「長征」的毛歌。不過這些官員都說俄文,我們還趁著伏特加酒酒力,悲壯地唱了〈伏爾加河船夫之歌〉(Song of the Volga Boatmen)。

這些官員之後帶我來到一家倖存下來的俄國餐廳。雖說餐廳員工沒錯都是中國人,沒有俄國人,但在嘗過那些中餐美食之後,這家餐廳的食物讓我大吃一驚。女服務員端著一碗油膩渾濁的湯擺在我面前,裡面游著一條灰色的黑龍江鮭魚。他們告訴我,這是俄羅斯傳統魚湯「烏哈湯」(ukha),非喝不可。之後,我在俄屬遠東地區也發現,這種魚湯儘管鮮美,不幸出自壞主廚手中同樣讓人難以下嚥。這家餐廳的中國主廚做的烏哈湯看來根本不能吃,只是這碗湯的錢我已經預付了,因為不預付,那女服務員不上湯。我之後在俄國也碰過這種事,但在中國,只在哈爾濱碰過這種事。

俄國黑龍江斯基與大清國黑龍江將軍奕山的談判簽約圖。(陳耀昌提供)
俄國黑龍江斯基與大清國黑龍江將軍奕山的談判簽約圖。(陳耀昌提供)

在那次哈爾濱之行,黑龍江像個幻影一樣,感覺得到但見不到。幾年後一個冬天,有一次我從倫敦飛往現在所住的東京,經過一夜折騰,在飛機著陸前兩小時,我打開遮陽板,太陽低懸藍天,萬里無雲。燦爛的陽光將地面一片蠻荒照得閃耀生輝。只見一條又寬又白的緞帶切過針葉林,蜿蜒而北,然後在地平線盡頭猛然往東,悄無聲息流入一處冰凍的海。我沿著這條大河極力搜尋人跡,立刻迷上了它。

我決心多了解一些有關黑龍江的事。我發現,黑龍江現代史就是俄國人跨越歐亞大陸向東方伸張勢力、卻未料碰上中國的故事。一六八九年,中國就在黑龍江分水嶺上與俄國簽署尼布楚條約(Treaty of Nerchinsk),這是中國與歐洲國家簽署的第一個條約,規範了中、俄兩國近兩百年的關係。直到今天,中國人看待俄國都與看待其他歐洲國家不一樣。尼布楚條約在絕對平等的基礎上談判達成,它使俄國人不能逾越雷池,對中國很有利。之後在十九世紀,中國因積弱被迫與西方列強簽訂一連串「不平等」條約。今天,中國政府不斷向學童灌輸西方帝國主義當年如何欺負中國的思想。十九世紀與二十世紀初期的俄羅斯,與英國、法國、德國、美國與日後的日本軍國主義聯手瓜分中國,是不折不扣的帝國主義。但俄羅斯當年的行徑或許已為今天的中國人原諒或遺忘,或視為與其他帝國主義不同。

這與中、俄兩國在二十世紀同樣奉行共產主義的歷史並無關係。事實上,在史達林(Stalin)於一九五三年中華人民共和國建國不久後死亡之後,毛澤東就處心積慮激化雙方對立。一九六九年,黑龍江冰原上爆發衝突,幾乎釀成兩國間一場沿全長兩千七百英里國界的全面大戰。在今天的中國,這件事大體上已經為人遺忘。

但最重要的是,俄羅斯強占的中國土地幅員廣大,香港、上海等其他通商租借口岸與它們相比彷彿小巫見大巫。而對過去受辱念念不忘的中國人,竟也對俄國人這些作為寬容與遺忘(就目前而言如此)。俄國對中國的帝國主義掠奪,事先經過冷靜思考與對權力與利益的周詳算計,與其他西方國家的掠奪方式大不相同。事實上,在十九世紀中葉前後二、三十年間,百業蕭條的俄國全國掀起一股狂想風,統治者沙皇尼古拉一世(Nicholas I)更是充滿野心──而黑龍江正是這首全國狂想曲的中心。俄國人發現,他們國界東邊有一條流經中國荒地、許多世紀以來一直為人遺忘的大河。他們對這條河與它的分水嶺──無論是它的物理特性與誰住在那裡─幾乎一無所知。更妙的是,這條河不僅燃起俄國人開礦與農耕財富之夢,還成為俄國國家復興的寄託。這條河將成為俄國邁向偉大之路。最重要的是,俄國想去除專制迫害的歐洲列強形象,改頭換面成為一個面向太平洋、生機勃發的大國,這條河代表一個黃金良機。拜黑龍江之賜,因沙皇專制、農奴造反而陷於困境,原本就連貴族也承認國家走入死胡同的俄羅斯,對未來有了一線希望。

我們今天很清楚,造成這種幻夢的,主要不是俄國人對俄屬遠東的知識,而是他們對美國西部開拓的憧憬。在莫斯科與聖彼得堡(St. Petersburg),俄國人愛上詹姆斯‧費尼莫‧庫波(James Fenimore Cooper)有關美國西部墾荒事蹟的小說。俄國報紙成篇累牘、盡是當時正當紅的加州黃金熱新聞報導。俄羅斯可以靠黑龍江重振雄風的念頭,就在這種新世界之夢推波助瀾下蔚為風潮。黑龍江將成為俄羅斯的密西西比河。黑龍江流經的大片理應肥沃之土將成為新美國。生活在當地的土著盼望俄羅斯文明洗禮,俄羅斯一定要拿下黑龍江。就這樣,在東西伯利亞總督尼古拉‧穆拉維夫(Nikolay Muraviev)領軍下,俄國於一八五四年出兵,從中國手中奪下一塊總面積約當法國與德國兩國總合的土地。他們不發一槍一彈奪下這塊地,但幾乎就在立即間,他們對自己幹下的這件蠢事懊悔不已。

*作者杜米尼‧齊格勒(Dominic Ziegler)為《經濟學人》雜誌亞洲區編輯,亞洲事務專欄「榕樹」(Banyan)創始作者。1994至2000年擔任《經濟學人》中國特派員,2005至2009年擔任《經濟學人》東京分社主任。本文選自作者新著《黑龍江:尋訪帝王、戰士、探險家的歷史足跡,遊走東亞帝國邊界的神祕之河》(聯經),譯者譚天現旅居加拿大專事譯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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