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典蓉專欄:追憶一個進步年代

2015-08-08 0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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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1年言論自由在台大座談會(台大校史館)

1971年言論自由在台大座談會(台大校史館)

羅蘭巴特認為,18世紀的啟蒙時代作家伏爾泰,是最後一位幸福的作家,因為他對抗的是「奄奄待斃的世界可能暴露出的種種腐敗及殘暴」,「但能跟如此罪該萬死的敵人交戰,這已是莫大的幸福。」某種程度而言,伏爾泰之所以「幸福」,那是因為他站在歷史正確的那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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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在漫長的威權統治迷霧中,一個行動者如何知道老大哥已經病入膏肓、只是虛張聲勢?他如何知道何時何地出手,是站在歷史正確的那一邊?畢竟,結構和行動之間如何交錯,即使是專業史家都難以解謎,行動者往往無法精算、而是憑著一股勇氣,孤擲一注的將自己丟到時代面前,如果他們運氣夠好,也許有一絲機會倖存,可以活到歷史正確的時刻。

在台灣學運史、甚或民主運動史上,洪三雄、陳玲玉可能是這樣一對幸運兒,而《也追憶似水年華》這本書,寫的正是那個關鍵年代的快樂版結局。

洪三雄是出生於彰化的鄉下小孩,孤伶伶的走進台大,但一走進台大,有某種時代的召喚,讓他不能置身事外,「五十年代高呼民主的《自由中國》之聲,終因雷震下獄而消音;六十年代為自由思想啟蒙的《文星》之光,也因李敖的坐牢而匿跡。自由和民主在台灣,宛如風中殘燭。」

不只是雷震、不只是李敖,這樣的時代召喚,在洪三雄進台大的20年前,另一群年輕人受到召喚,郭秀琮、許強、吳思漢、葉盛吉等等現在聽來無比陌生的名字,當年他們只為了理想而葬身在馬場町,有許多人的妻子遲遲不敢讓兒女知道真相,那是一個勇氣毫無報償、善惡顛倒的荒謬年代。

「那是大量出現才子的年代,但你若要他們走路,一顆子彈就夠了!」同個世代的白色恐怖受難者顏世錫如此說。

到了一九七0年代,也許不再是每天都有人在清晨被帶到刑場,也不再有人從火車站的公告欄痛見至愛已遭槍決;然而,白色恐怖仍潛藏在每個人的血液中,深夜不尋常的敲門聲,總以為是警總來捉人了!

即使如此,在聲勢浩大的保釣運動後,洪三雄看到了空間,1971年9月,他們決定將以前學校聯誼性質的《台大法言》,變成「對學校開刀,向社會進軍」的改革刊物,甚至要挑戰當時仍為大禁忌的「群眾集會」。那一年10月至12月短短三個月內,「台大法代會」一連舉辦了「言論自由在台大」、「民主生活在台大」兩場座談會,及「中央民意代表應否全面改選」辯論會。

這時的學生運動,已有討價還價的空間,或是,他們為自己爭取到討價還價的空間,即使每次申請活動都被校方打回票,然而洪三雄、陳玲玉屢敗屢戰,和當時的訓導長張德溥周旋。遊走校方規定邊緣擦邊球,有機會就「得寸進尺」,「社論的題目〈台灣的命運〉不行?改成〈我們的命運〉可以嗎」「中央民意代表『全面改選』辯論,前面加上『應否』兩字,是不是就可以了?」

現代的學生很難想像這樣耐性「周旋」的必要性,然而當時還是白色恐怖的尾聲,洪三雄他們就是這樣進兩步退一步的,讓自由或民主程序,成為台大校園的常態。

蔣經國的人馬 壓迫者也是保護者

這是蔣經國即將接班、刻意展現開明的階段,洪三雄、陳玲玉抓住了這個機會,他們空間變大了,掌權者和抗爭者的關係也變得複雜,最戲劇性的是,傳統上是加害者的當局,竟意外成為保護者。

洪三雄他們爭取到訓導處同意舉辦「言論自由在台大」座談會時,更順勢印了一萬分的《快報》,主張「我們有說話的權利」,並四處散發,他們很多年後才知道,快報發行的隔天下午,警總找上台大,以「有共產黨嫌疑」的理由要將洪三雄帶走,但被訓導長張德溥硬是擋了下來。

洪三雄回顧,「我何其僥倖,剛好卡在蔣經國對張德溥的信賴還在蜜月期間,黨政軍特各方勢力仍在校園逐霸,意外拉出權力中空期,讓張德溥能適時為我擋起防火牆,保住了我的性命。」

但張德溥也因為較為開明的作風,得罪情治及黨部單位,阻斷軍旅前程,最後外放到經濟部擔任「物價督導會報的副執行秘書」,更嚴重的是,這段短短的台大之春,遭逢哲學系事件及後來的警總大逮捕後,看來似乎戛然而止。

然而,這只是表象,洪三雄陳玲那短短二年多所做的,成了後人的典範,當我們這些後人在1980年代進入台大,哲人雖遠,但餘音不斷,台大學生立足在前人的基礎上繼續爭取民主,從審稿抗爭到議會抗爭,甚至情治單位請吃飯查探消息,都是無比熟悉的場景。洪三雄、陳玲玉1971年12月7日透過「台大法代會」主辦「中央民意代表應否全面改選」辯論會,20年後的三月野百合學運,終於成為終結萬年國會的最大動力。

王曉波 進步還是反動?

到此為止,這是一個不斷進步的快樂故事,但這樣的敘事卻未必是全貌,在《也追憶似水年華》一書中,王曉波以殷海光的傳人、自由派學者出場,然而,在這次的反課綱運動中,王曉波的統派立場成了眾矢之的,他的發言成了提油救火,進步者何時成了反動者?

歷史的雜音其實很早就出現了,該和《也追憶似水年華》一起對照看的,應該是鄭鴻生的《青春之歌》,洪三雄離開台大後,一場由台大論壇社主辦的「民族主義在台大」座談會,以及後來引爆的校園中民族主義論戰,足見在追求民主的共識之後其實暗潮洶湧;當時還是戒嚴時期,論戰雙方還只能拿出國民黨的道具,以「三民主義」和「反共」互打,即使都帶著白手套,鄭鴻生仍多次以「腥風血雨」形容。事後回顧,那就是當前統獨之爭的萌芽時期,其慘烈程度絕不下於今日。

追求民主的過程中,進步與不進步界限清楚可分,然而一旦進入統獨認同的深水區,就險阻重重,如果人民無法自由選擇認同,那當然難謂是民主,但如何評斷一個人的認同比另一個人的認同進步,任何一種認同自許是站在歷史正確的那一邊,都有大欺小的嫌疑;但即使台灣已進入民主化,似乎仍無法心平氣和的處理這樣的難題。

或許是溫厚,《也追憶似水年華》一書幾乎未觸及台大當年那股暗流,洪三雄、陳玲玉也一直是各派的公約數,回顧這段歷史,能夠不被後來的事件所改變,他們確實是幸福的運動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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