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新聞》中國流亡導演應亮 借電影道出自身身分焦慮

2018-10-04 1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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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亮說自己有時都很難面對,電影中那些描述自身經驗的場景。(柯承惠攝)

應亮說自己有時都很難面對,電影中那些描述自身經驗的場景。(柯承惠攝)

飛機降落桃園機場前,應亮接過空服員遞給他的入境卡,他照例填上上海老家的地址。那地址他已六年不曾回返,也不得回返。

「其實我老家早因為開路而搬遷,這地址也不存在了,新家搬去哪,我也不知道。但我每次入境別的國家,都還是填上這個地址。」應亮一邊慢悠悠地說著,一邊想著這荒謬,忍不住露了一絲微笑──一個不存在的地址標示著他在世上的座標,這荒誕正是他流亡身分的寫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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赴港訪問回不了家鄉

二○一二年,應亮在香港演藝學院擔任駐校藝術家期間,拍了以楊佳母親為主題的電影《我還有話要說》。敏感議題讓應亮隨即被中國政府盯上,公安三番兩次找上他上海的家人,「叫他們勸我去深圳和政府部門談一談,又說願意買下片子版權等等。」

幾次威逼利誘,家人無奈,只得打了電話給遠在香港的應亮,「電話裡他們也不能多說什麼,畢竟公安就在邊上嘛。他們只問我是不是拍了一部楊佳的片子?有些問題怎麼怎麼的,然後讓我自己決定該怎麼做。」

掛上電話,恐懼在背脊攀爬,「他們沒說什麼,但我完全知道發生什麼事。」之後連著幾天,連鄰居倒垃圾發出點聲響,應亮都懷疑那是不是有人在監視著他。

「直到我拍《自由行》,和演員說戲時,我分享了當時的經歷和感受。」他告訴演員,那恐懼就好像你和伴侶坐在一艘小舟上,水流湍急、漫無邊際,眼前的水面猝然冒起龐然巨物那般。

電影《自由行》講述一位流亡女導演,在限制下,來台與母親相會的故事。(公視提供)
電影《自由行》講述一位流亡女導演,在限制下,來台與母親相會的故事。(公視提供)



中國政府隨後對應亮發出通緝令,遠方的風比遠方更遠,故鄉從此成了異鄉,他則成了旅人。「從前我在中國過的是比較體制外的生活,那是一種精神上的流亡。現在則是真正身體上的流亡了。」平靜的聲線裡,他又再露出一抹淺笑。

被中國通緝後,一年的駐校任期屆滿,香港演藝學院不願再給他聘書,好在演藝學院底下的系所給了他一份兼職。「但去年開始連兼職都不能給我了,所以現在靠老婆支持經濟。」這幾年應亮為了留港的工作簽證焦頭爛額,「有時拿到簽證,效期卻只有三個月、五個月,等於你剛拿到,就得開始為下一次簽證發愁。」

曾經因為工作簽證即將到期,新的簽證還沒著落,那陣子應亮還得去一趟日本,擔心出了境就回不來,一家三口因此拖著行李箱在路邊模擬跑路的情景。

「台灣沒難民法,我沒法留下」

他也考慮過轉往其他國家,包括台灣,「但中國人無法拿到台灣的工作簽證,且台灣沒有《難民法》,我沒辦法留下來。」應亮輕輕苦笑一聲,這幾年應亮認識不少流亡在台灣的中國人,簽證問題是彼此共通的糾結。

流亡的日子,張羅生計已占據他大把時間,應亮的創作幾乎停擺,另一方面,「過去在中國,拍電影多少有些反叛意味,有種『每次都是最後一次』的悲情。」應亮後來才體會,悲情成了創作的驅力,並不是一件健康的事。待在香港的那幾年,少了這外力的脅迫、少了悲劇情懷,「做為一個創作者,你想要說什麼、你該做什麼?這問題就出來了。」

一直到一五年的秋天,應亮拍了以香港雨傘運動為題的《九月二十八日.晴》,才再度用創作者的姿態發出聲音。隔年這部片拿下金馬獎最佳短片。

在台灣「不期而遇」岳父母

在異地,應亮逐漸生了根、有了孩子,「以前在中國我是沒想要生孩子的,生了只是多一個奴隸。在香港,這環境我們想是可以的。」現在每天早晨,他都會和孩子商量,要怎麼前往幼兒園,是騎自行車呢?還是走路?讓孩子自己感受一下氣候溫度,決定該穿什麼衣服。旁人聽了讚嘆這教養方式好民主,他同樣又是一個淺笑:「我們是沒得選的嘛,所以想讓他有選擇。」

孩子出生後,老家的親戚長輩只能透過電腦視訊見見孫子。應亮本想過讓長輩到香港來探親,但轉念一想,香港還是太危險,最後選了台灣做第三地,由應亮的岳父母申請跟團來台旅遊,應亮一家三口則是包著計程車尾隨大巴,「他們去哪個景點玩,我們也跟去玩。」就這樣「不期而遇」,促成一次家人團聚。

「這其實是流亡者的共同經驗,我知道很多去德國、去歐洲的,也會飛來台灣和家人見一面。」台灣成了流亡者眼中的綠洲,「因為它是華人社會裡社會進程最先進的地方──即使很多台灣人對它不滿意──尤其這幾年不少香港人移居台灣,可能都有個共同的想法:當自由被壓迫時,就得再另尋一處自由地,至今台灣仍是一個『值得被找到的地方』。」

藉著陸客團行探親之實的經歷,後來成了應亮一七年短片《媽媽的口供》和一八年長片《自由行》的基底。透過電影,他講述一段在重重限制下來台與母親相會的流亡女導演故事,圍繞周身的旅行團如同監獄的象徵,導遊則像是管理員,壓抑無所不在。

與家人「保持距離」保護彼此

但應亮既不控訴也不煽情,只透過母女兩人間飽脹的彆扭,凸顯家人關係如何遭外力扭曲變形,甚至變形到僅能靠「保持距離」來保護彼此。

兩部片不但在台灣拍,也有台灣資金贊助,「當時有了《媽媽的口供》拍片計畫後,有朋友告訴我可以透過台灣的公司申請拍片獎助。」在友人協助下,應亮申請到了「高雄拍」短片獎助計畫。差不多同一時間,台灣導演沈可尚看了《媽媽的口供》拍片計畫,鼓勵他拍成長片,所以短片、長片一起籌備。《自由行》最後則是由香港、新加坡、馬來西亞和台灣共同合資,其中台灣的投資來自公共電視。

拍攝《自由行》這部帶有些許自傳性質的片子,不只反映流亡者的困境,更多是讓應亮狠狠地剖開自身外殼,直視內心交纏的情緒。他笑說光是創作過程,劇本前後就寫了十一版。「但許多場景,因為是我自身經驗,我寫不下去──太難看了,我不忍心。反而是靠我們另一個共同編劇陳慧點了出來。」

像是原本第一版的故事裡,母女相隔多年在台相見,一見面就是擁抱,孫子也和老媽媽顯得親暱。但陳慧一看便說「不可能」,從來只在電腦裡見過面的祖孫,怎會在第一時間毫無隔閡。

「你真當自己香港人喔!」

多了一雙旁觀者的眼,讓劇本走向更貼近真實的壓抑。一場母女在飯店房間會面的戲,陳慧安排巧妙兩人還沒說上幾句話,中國導遊便敲門進房,半告誡半提醒兩人千萬別出什麼岔子。女主角還想張嘴辯駁,卻被母親一把攔下,待導遊離去,母親冷冷地應了一句:「你真當自己香港人喔!」

這句台詞結結實實地重擊了應亮,「那場戲裡,女主角生氣的對象不是導遊,而是母親──母親帶點世故的形象,正是她厭惡的中國人樣子。」但那一句「你真當自己香港人喔」卻是一語道破所謂的流亡,不僅僅是一個人承擔苦難,留在老家的家人,更是直接與壓迫周旋、共生。說到這,他又反覆地呢喃:「但這太難看了,我不忍心寫啊。」

而影片裡總是一臉怒氣,像在和全世界過不去的女主角,一有空閒便拿出劇本修修改改,正反映了流亡者對「身分」的焦慮,「她沒有身分了,除了躲在一個專業者──例如導演的身分裡,她不知道能怎麼定位自己。」

電影的最後,倔強準備返鄉的母親臨走前一臉平靜地告訴女兒,若情況再更糟糕下去,「大不了我們就斷絕關係,不再連絡。」那麼舉重若輕的一句台詞,「其實是很悲哀的。親人間關係、感情可以輕易被政治因素割斷,割斷後的疼痛,又能輕易接受和迴避。」應亮說,那是曾經遭遇中國劇烈政治運動洗禮的一代人一種保護本能。兩代中國人在外在政治環境下被捏塑成的樣子,凝聚在三天兩夜的自由行裡。

回家,一樣在精神上流亡

戲劇殘酷,卻和現實相去並不遠,這幾年應亮拍雨傘運動的短片,或是《自由行》,甚或預備以流亡海外的中國人為題進行新創作,都絕口不在視訊裡向家人提及,「因為他們知道的愈少,對他們愈好,什麼都別說。」保持距離,才能以策安全。

離開中國六年,如今應亮說,除非必要,否則他沒打算回去了,「這個國家本身沒有變化,我回去一樣是精神上的流亡,和它還是遠的;而且它讓我回去我便回去,某種程度是認同這政權、這行為的合法性。」流亡雖讓他被迫在自己的故鄉缺席,生命似乎蒙上一層截肢感,但至少還有自由,還能以夢為馬,「而自由,就該是我的家鄉。」

應亮小檔案

出生:1977年,上海
學歷:重慶大學電影學院導演系
經歷:2012年《我還有話要說》拿下瑞士盧卡諾影展最佳導演、2016年《9月28日.晴》獲得金馬獎最佳劇情短片、2018年《媽媽的口供》先後入圍鹿特丹影展與釜山國際短片節,《自由行》獲選盧卡諾影展主競賽單元及開幕片

楊佳案

2007年10月楊佳在上海市因自行車未掛牌遭警方攔檢,因未出示身分證明和告知車輛來源,而被帶回閘北分局派出所,隨後遭到刑求導致喪失生殖能力。之後楊佳多次向公安局和相關部門投訴無果,2008年楊佳前往閘北分局攻擊所內警員,最後6人死亡。5個月後楊佳被處死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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