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中華郵政招考新員工，吸引2萬多人報名，但是在複試當天，大多數媒體都聚焦於14名博士考生未能通過初試的事實，而且不約而同的選擇「全軍覆沒」這類的標題。而這當然不是第一次，例如早在2016年就已經出現「13名博士生筆試全數淘汰」的標題，此後年復一年樂此不疲。
雖然報導屬實，但每個接觸到這類報導的正常人，都可以感受到其中那濃濃的嘲諷味，只有那些認同這類嘲諷的人才會覺得理所當然，用看笑話的心情看待那些博士。而事實證明，即使早期罕見的新聞早已變成經常上演的老梗，「台灣最美的風景」仍然無休無止的繼續嘲諷這些失意落魄的高學歷人士。
嘲諷…針對高學歷身分的落價？
嘲諷是很常見的人際行為，嘲諷者藉此享受優越感，代價則是被嘲諷者的心理傷害。但其間的強度差異很大，比較微弱的可能被歸類為「開玩笑」或「取笑」，比較強烈的則可能被視為「羞辱」或「侮辱」。但不論強度為何，其中都必定涉及特定的人或事物（someone/something），於是前述博士受到嘲諷的狀況，就可以衍生出許多值得探討但也令人嘆息的揣測。
首先，學歷是個人身分的重要面向，而台灣和其他社會一樣，各個身分面向都有層級高低之分，眾所周知的學歷身分層級順序則是博士高於碩士，碩士高於學士等等。既然媒體人並未嘲諷碩士報考中華郵政的專業職，不難揣測前述嘲諷應該是針對「博士想要高資低就」的行為，也就是「讀到博士，還跟學士甚或高中職畢業生搶飯碗」。
那麼試問一下，下標和核稿的媒體人，以及深有同感的閱聽眾，對於高資低就（overqualification）的現象瞭解多少？知不知道許多先進國家都普遍存在高資低就的問題，甚至早已成為學術研究的重要議題？瞭不瞭解高資低就對當事人身心可能有何傷害，對其言行可能造成什麼影響？我無從知道確切答案，但我猜測答案應該是「一無所知」！
高資低就也稱為就業不足（underemployment），泛指個人資歷高於工作所需的各種狀況，但學術研究上有主觀與客觀之分，前者是指個人覺得自己高資低就的程度，後者則是實際資歷和工作要求的比較結果。以前述中華郵政招考而言，專業職一的最低學歷要求是大專畢業，專業職二則是高中職畢業，因此本次報考的1千7百多名碩士和14名博士，都是在爭取一份「高資低就的工作」。
這類事實足以讓社會主義支持者找到切入點，藉以抨擊台灣的高等教育在「浪費國家資源」，但這種譴責根本毫無意義，因為高資低就堪稱是「普世現象」，早在20多年前就已經確認，平均而言歐美各國高資低就占全體勞工的比例，大致穩定的維持在25%以上──在升學與文憑主義居高不下的台灣理應更形嚴重。
無論是理論性推敲或實證性結論，都證明高資低就堪稱是「個人的不幸」，雖然工作表現不比別人差，但經常會出現工作滿意度偏低，對任職機構忠誠度有限，經常想要離職他就，工作時感受較高的緊張與壓力，以及缺少快樂幸福的感受等等。更糟糕的是，雖然當事人通常把高資低就視為「過渡」，但有可能因此掉入持續高資低就的「陷阱」，個人生涯進展從此落後於資歷相當的其他人。
但嘗試高資低就的人其實很值得敬佩。他們沒有高資歷者常見的驕傲與固執，不願當個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米蟲」，「既不草莓，也不啃老」的放下身段，爭取一份堪稱是「紆尊降貴」的工作。光是這點就不知道贏過多少草莓族和啃老族，「台灣最美的風景」的嘲諷，豈不是坐實了那句反映卑劣人性的俗話──別人的不幸，是我最大的快樂！
嘲諷…針對高學歷卻考場失利？
再者，這次中華郵政招考有1千7百多名碩博士報名，其中有8成8止步於初試，而媒體人選用「博士全軍覆沒」這類的標題，不難揣測前述嘲諷是在針對「讀到博士，還跟學士甚或高中職畢業生搶飯碗」之餘，還進一步嘲諷那些博士「而且還搶輸了」。
那麼試問一下，下標和核稿的媒體人，以及深有同感的閱聽眾，對於「博士班」（doctoral program）究竟瞭解多少？知不知道博士班首要的教學目標是什麼？攻讀博士學位的過程中，通常必須將哪些東西塞進腦袋？取得博士學位後按理應該從事什麼樣的工作？我無從知道確切答案，但我猜測答案應該也是「一無所知」！
華文世界將“Doctor”這個學位名稱譯成「博士」，其實是糟糕透頂的抉擇，因為這個譯名讓不知情的人士誤以為，拿到博士學位的人應該是「無所不知」。但事實上，博士班可說是「研究人員訓練班」，早期還可能會要求在畢業前提出重大甚或突破性的研究成果，但目前通常只要求畢業論文符合學術研究的規範──許多學校規定必須在國際期刊上發表論文才可以取得學位，其實只是想要提高大學國際排名的取巧手段，無關乎研究成果是否重大或具突破性。
因此，相對於一般專業人士，博士最擅長的領域其實是「研究方法」，各校不但會開設相關課程供博士生選讀，還在主修的專業學門課程中，不斷運用實際發表的論文來展示「如何做研究」。最後，在主修的專業學門中選定主題撰寫論文的過程，則是用以證明自己有能力完成一項合格的學術研究。
因此，博士確實很專業，但他們通常只是專精於研究方法，也專精於其畢業論文主題，就「博學程度」而言，即使是在他們主修的專業學門中，也可能只是具備大學教科書的程度。舉例而言，曾經有位自稱主攻人力資源管理的歸國學人，在爭取某國立大學教職時，很得意的宣稱自己的博士論文使用扎根理論（grounded theory）來蒐集分析資料，但是對於在座人士提問的策略性人力資源管理（SHRM）則完全無言以對，而SHRM卻是當時人資學者為了證明自己存在的價值，群策群力所提出的理論依據和實證成果！
事實上，不論是接受媒體訪問的中華郵政高層，或是輔導公職考試的業者，都一再強調考試內容專業程度不高，高學歷者毫無優勢可言。但媒體人顯然並未體認到這點，仍然樂此不疲的繼續嘲諷，而閱聽眾也年復一年的承認這種嘲諷的正當性。
既不知道博士教育的內涵，又不相信知情人士的澄清，那麼「台灣最美的風景」的嘲諷，豈不是反映出他們的無知，根本不知道或不認同那句完全符合事實的傳世名言──術業有專攻！
嘲諷…針對生涯戰場的輸家？
最後，從小學開始起算，每位博士都至少當了20年的學生，而且通常都是「很會讀書」的學生，甚至曾經享有「學霸」之名，因此前述的嘲諷也可能是針對博士「只會念書，不會做事」而發──因為只會念書而不會做事，自然找不到適合自己學歷身分的高薪工作。
這種嘲諷符合古人所言的「百無一用是書生」，也迎合台灣產、官、學、生所共同支持的「學用落差」批判。但更重要的是，這也是在嘲諷這些博士因為自己的無能，從而淪為生涯戰場的輸家。
那麼試問一下，下標和核稿的媒體人，以及深有同感的閱聽眾，對於博士的學用落差究竟瞭解多少？知不知道國內的企業和其他機構為何錄用或不錄用博士？無法獲得企業和其他機構錄用的博士除了高資低就之外還有哪些抉擇？我無從知道確切答案，但我猜測答案應該同樣是「一無所知」！
如前文所述，博士最適合的是「做研究」，因此任何需要「研究發展」的企業和其他機構按理都會錄用博士，但事實並非如此。以金融業為例，在運用數學開發金融商品的金融工程（financial engineering）大行其道之前，國內業者根本沒有感受到做研究的必要性，自然不會高薪聘用博士來做研究。相對的，美國各大銀行通常都設有研究部門，而且必定有多位博士在不同的領域分別掛上「首席」的頭銜，例如首席經濟學家（chief economist）和首席策略師（chief strategist）。
即使時至今日，國內的金融業者仍然很少錄用博士，例如去年國泰世華銀行有1萬多名員工，卻只有15位博士，占員工總數的0.14%。其他傳統產業亦然，例如以製程改善聞名的台塑有7千多名員工，但只有41位博士，占比為 0.55%。這些業者的共同點是從國外引進產品與製程技術，必要時配合國情略做修改即可，而日常的改善工作一般員工即可勝任。相對的，志在以製程技術領先全球的台積電，則迫切需要博士級員工的協助，7萬多名員工當中有3.8%擁有博士學位。
除了自己的專業領域對博士的需求可能偏低之外，博士班的訓練也無法確保其畢業生在生涯戰場上百戰百勝。例如，在爭取大學教職之際，經常必須面對數十甚或上百位條件相近的競爭者，此時所能倚仗的往往是外向、急智、能言善道等能夠吸引人的個人特質，博士班的訓練並不能讓你脫穎而出。
在美國管理學會發行的一本期刊中，甚至曾經刊出一篇研究報告，其中將加薪升遷較快者視為成功的（successful）經理人，受到部屬推崇者視為能幹的（competent）經理人，對照兩者日常行為的異同後發現，成功的經理人把大部分時間用來和上級與同級人士打好關係，而能幹的經理人則把大部分時間用來指導協助部屬。同樣的，博士班的訓練並不能告訴你如何經營人脈，讓自己成為「長袖善舞」的生涯戰場高手。
總之，因為那些博士成為生涯戰場的輸家而嘲諷他們，就等於承認自己是天真的「職場小白」，以為只要能力強努力夠，就必定能夠成為生涯戰場的贏家。你可以用這種信念來鼓勵自己，但你不應該用這種信念去嘲諷暫時落魄的同胞！
連續三點辯證，應該夠了吧，就不提酸葡萄心理或自卑衍生的敵意等人性黑暗面了。總結一句：除非你承認自己內心陰暗到喜歡看到別人的不幸，無知到不懂何謂術業有專攻，天真到有如初入職場的小白，否則就別再嘲諷暫時落魄的高學歷人士了！
＊大學退休教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