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體的鍛鍊:《至簡的備忘》選摘(3)

2024-01-24 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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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四合院前後共有三口水井,這幾口水井的位置剛好都落在宅院生活機能的熱點上。(示意圖/取自Yvonne Kao@flickr)

整個四合院前後共有三口水井,這幾口水井的位置剛好都落在宅院生活機能的熱點上。(示意圖/取自Yvonne Kao@flickr)

半個多世紀前才正式出現在現代建築上的有機弧線形式,併同飄懸著西格童年時期難以被確認的高宏尺度,以便在大宅院三口水井之後的家居生活裡,透過流動曲徑的灑布,掌握一切可能合璧的拓樸演繹。

水的潛隱來源,以手掌般大的小片濕地汩汩湧泉作為始源起點,涓涓細流蓄積的無限動力場。這種效應從來都困難成為我們在生活裡的直接關注,似乎越來越是如此。看天吃飯著實離科技太遠,更何況,科技的體現直接需要仰賴一切有限的資源。

意識與流動之間,從指向地心的垂直性開挖、導壓、湧現本質的奔流;人工系統性的水平性布施,甚至是逐步立體的疊置、拓延、爬升,在這種過渡之後才形成日常生活的便利。

水井完整回歸成為人類學的歷史遺物,系統性的供輸則以現象的到臨與本體並置。

在大宅院的空間擎構裡頭,神祇祖先公廳前的四合院中庭,尺寸大約有六丈(註)長、四丈寬那麼大。地面是由一片片,一呎寬、兩呎長、三到五吋手工鑿打成形厚實的觀音石、砂岩、花崗石材所參差鋪設而成,四個風水方位點上則各設置有一座洗石子五邊造型的花台,其中靠陳陣廂房那一座花台旁邊也構築一口位置相對特出、深度相當艱澀,看似「可以通往任何不知名另異世界」的深水井。完全無法知道它出現在宅院中庭內的真正底細,到底有著什麼樣預知的風水布局,好贏得什麼眾家人命運的美好將來,或者全部都只是巧合並置的無知妄斷?或者,其實根本就只是一口滿足生活功能平淡無奇的水井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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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四合院前後共有三口水井,這幾口水井的位置剛好都落在宅院生活機能的熱點上,或許最早應該要有四口水井,不是嗎?但是,西格打從有記憶以來就只見過其中的三口。遺落的那一口,理當位在與四合院中庭靠陣伯公仔廂房那一口的對角線位置上?那就是臨馬路店口倉庫後門出來的角落。可是,那個區塊的地面早已經以老水泥封固,並且以手工技藝精湛地描摹著石板的皴皺質感,狀似埋藏了什麼不能說的不堪。不過為什麼不直接以同樣的石板來覆蓋?這啟人疑竇的「祕密」,經年地在光天化日下更成了粗澀乾扁的明顯「假貨」,卻從未聽聞過宅院內有人議論!另外兩口則都位在主建築物公廳後方,陣仔、明智兩兄弟各自後廂房的兩側,對稱地左右各一,那時候宅院的廚房大都設在這個位置附近,因此水井構築於此處以方便打水,合宜地供應全宅院的人一切與水有關的生活所需。

地下水位看起來距離地面大概有一丈餘深,並不是特別駭人。不像西格公園阿媽家的那口屋內水井就幾乎深不可見底,井口雖小卻底部寬大,站在井口邊只覺得陣陣涼氣上竄冷冽逼人一年四季皆然,像個印加的神祕深潭或是史前文明洞窟般,深不可測。西格總幻想著遲早該會有什麼遠古動物,終有一日要爬出洞穴,穿水而出。宅院這三口深井的水質都算清澈很少有雜質,不過有趣的是三口井水的本源氣味著實各不相同,與大宅院兩側的廂房文化如出一轍。

豆枝嬸阿玉仔那邊的井就總是帶有濃重土澀的水青味,而他們的豆枝產品都是直接使用這樣的水製造出來的,並且必要添加了當時還未被嚴格禁止的許多種人造添加物、人工色素、糖精……都是些西格看不懂的整大袋進口添加物。最終,置放各式條狀、球狀、片狀油炸豆枝於三呎圓徑大鐵鍋中,依序一批次、一批次地人工拌炒熟成、染色、糖化添味,彼時發出的化學刺鼻氣味是很難想像它將在冷卻、包裝後,賣到像是街角早餐漬物店中去銷售,然後進到日常大眾的肚腸之中!

靠西格家廂房的井,就位在日後他與東格被分配到新訂製雙層鐵床所緊鄰的窗戶外邊,每日睡前或醒來扳開木框玻璃窗戶就能瞥見的那一口井。從小他們家就是以這口井,搭配著需要每個月繳交水費的自來水合併使用來過渡快樂日常。

距離井口大約五米後廂房的大灶門口兩側,有兩盅大型半人高、深紅棕色帶點簡易繩紋的老式陶製水缸。也就是灶腳大鼎旁木門外兩側各置放上一口。既是習慣形制上的必要,也是用來儲備從古井提上來的水,減少一道每次需要用水時的繁複工序;同時也讓井水在時間靜置之後得以散去一點不適的水青味。稍長之後自來水系統更為普及,也就不再汲井水使用。大水缸內的水也就全部換成自來水,只是蓄水靜置的習慣依舊──那可是獲取時間芬芳的另一道竅門──從自來水管讓水安靜流蓄在大缸中,慢慢與空氣交替呼息,似乎能讓水變得更為貼近自然水質的純淨。

或許也因為木製雙固定柄的缸蓋是由檜木材料製作又被長年洗刷得帶點純淨色彩的潔白紋理,看起來確實有種純粹時間裡的乾淨分量,足以蓋得住這一缸的深邃,讓水帶點檜木清香的甘甜,入口當然就能夠益發芬芳。

西格:「小時候,我總是有事沒事就會去掀開水缸的木頭蓋子,對著缸內自己歪斜的倒影發出聲音、自言自語地講話、說著不成文的故事、甚至就唱起歌來,說唱個不停,時而調整臉與水面的距離,時而搖頭晃腦的擺動身體的位置,藉以改變回音音質來增添自娛的樂趣,清透的水、那看得見的缸底,只要調整得宜、改變兩眼的聚焦處,就總是帶來一種聲音的莫名深沉感非常地吸引我,儘管不是每天都會做的事,但是只要想到了,我就會進行這種相當個人的發聲、靜默、冥想或者就只是徹底地對著水缸內的囿暗空間發呆,更乖張的是有時甚至會一次掀開兩邊的水缸蓋,忙碌地兩邊往復進行同樣的個人感知活動。」

兩口陶製大水缸,原來都成了西格私密的身體修煉樂器呢!

當然,水缸裡的水面有時也會不可預期地直接出現,其他小孩的鬼臉、大人斥喝的倒影,輪流穿梭在他的背後。以不到十歲的小孩而言,這樣的個人遊戲自然都還是盡量要挑大人不注意的時候讓它發生,才能愉快盡興。

每年總也會有少數幾次需要清洗水缸內壁,好讓缸壁保持必要的潔淨,這時體重輕盈、富有做事熱情的小孩就會得到無薪又難得的工作機會,進入水缸內輕盈地刷洗缸壁。

其實,小孩子站起來多少還是會比水缸高出一個頭,缸沿就是最穩固的扶手,因此玩樂性質頗高,是個固定區位,幾乎沒有什麼危險性的額外活動。有機會將半身泡浸在沁涼的水裡灑玩,當然讓每個小孩都爭先恐後地樂於承擔,但是體型過大、過重的一概都被姨阿嬤悍然拒絕,生怕一個不慎弄破大水缸將會讓她很難對宅院家人交代。

這口水井的角色,因此就只能在非常必要的時間點上才會突然盛大地出現了。至少是例行季節性的上場,多少證明它並沒有因為生活條件與社會系統的改變而失去存在的理由。儘管大部分時候,它都依照季節天候的變動而配合著自動升降井內的水位,一如宅院裡的呼息;如此才得以固守持續性的水源供給。這種老空間的一切宿命就是這樣,所有的設置都在那裡,拚搏著低調回應自然的規律索求。

意外地成為囝仔們夏季戲水池以及舊曆年前的四合院大掃除的水體來源,都是需要它屬於既有系統之外的重要貢獻,源源不絕的提供來自地底下被引流而出的地球體液,如此也提供家人維持少數家族感的敏感時刻,它的角色忽然間或許變得不是太現實,卻牽動著更不一樣且難以預見的必要價值。

即使沒有使用的時候,西格偶爾也會偷偷地去掀開──那平時被大人們口頭恐嚇、層層覆蓋的井口,生怕有人不小心掉入其中,特別是一堆愛瞎玩的小孩子們──藉以窺探那個更為悠遠又深不見底的世界通道,他想不透地想像著可能是某個可以潛往別國的祕密通道,可能是連結不知名異域的超驗捷徑,或者根本就是個屬於地球祕密內太空的人際轉換起點?

至於,四合院中庭僅有的那一口水井,則相對顯得功能更少,或許是因為它的位置更為顯要,以至於似乎毫無用處可言。感覺上只有在非常必要之時才會掀開頂蓋,否則根本也沒有幾個人曾經瞧見它的廬山真面目。

「這口古井早就沒路用啊,它老早就沒有在家族生活內底囉!」哈古棯說著,獨留一種另異而且聊備一格的弦外眼神。

「後廂房裡的大灶可是每天都會需要使用的日常設施,因為宅院舊式建築的形式關係,家裡一直還沒有全面換裝瓦斯爐或電能熱水器來汲取日常所需的熱水。一方面既是宅院世代以來的生活習慣,另方面也是因為將近十口人,大灶的確可以節省生活能源的龐大開銷。」這是早於半個世紀以前的景況。

西格說他十二歲以前:「宅院後廂房的廚灶每天兩次,都要運用人力方式讓這口大灶能夠順利地起火燒柴,提供給全家人熱開水的基本需求。非常老派地在每天早晚供應當天所有熱水瓶、水罐、茶壺們開水所需的填充;傍晚那一次則要激烈濃炙得許多。宅院裡一天下來需要洗熱水澡的人,則會一個接著一個的緩緩燒著熱水,燒開之後以三角錐狀水瓢逐瓢裝入鋁製水桶中,再提著滾燙熱水到淋浴間攙和著浴室裡另一口大水缸中的冷水來適溫使用。進行方式雖然相當古老,十餘米的距離來回,提水往復更要穿越大灶所在的雜物間、飯廳、廚房等三個房間的門檻也異常辛苦。日復一日的提水過程竟也成了家庭日常的行動表演內容,不斷地重複卻有著每天不同的巧妙。到了過節時日,這個大灶隨即變身成為蒸年糕、發糕、蘿蔔糕、水煮粽子、雞鴨禽隻……處理各種應景美食的重要資產。獨門的設備因為尺寸夠大溫度均勻完整,蒸煮出來的食物都相當美味可口,令人垂涎。」

可以想見作為宅院生活的核心器用,每逢年節基於感恩之心便有著不可替代的重要性。

「每逢舊曆年前姨阿嬤寶治仔總會鄭重其事地準備這件事情,默默地祈求全家一整年的生活順適,敬拜廂房前後幾處灶神、地基主也都成為她分內主導的重頭戲。舊曆年初一凌晨,天未光便要起身來烹煮饒負盛名的素菜鍋。首先是,摸黑著就要去對面豆腐間購買凌晨現時出爐的板豆腐,回家後接著片豆腐並且逐一乾煎至表面褐黃,才能鎖住黃豆的香氣。同時泡洗乾香菇,洗淨帶粉紅色根的整株菠菜好連根一起食用,代表惜物與完整的平安賜福,綠色皇帝豆或長豆莢則去頭去莢邊。備好菜料後先以蔥段簡單爆香,再依拌煮的快易程度將備料依序先後下鍋,以少油少水方式慢火燉煮至熟成,素菜完成後必須靜置趨涼以求味道純淨……然後,要先行淨身更衣,才能輪流在宅院廂房前後幾個灶前擺置素菜,捻香,開始念念有詞,為了一整年的平安有序,逐次地虔誠敬拜一點不敢輕忽、怠慢。」

因此,每個小孩似乎也都耳濡目染地具備了在大灶邊起碼的顧火能力,適時的添加柴火、何時該關上小生鐵閘門,又或者如何以專用的火鉗打開小生鐵閘門讓空氣溜入,都成了全家大小必要的基本生活技能。特別是冬季降臨的時候,一大早許多家人都會自告奮勇的守在大灶口邊上,拿著火鉗感受那暖烘溫度的洗禮、安慰,好不快意。

雖然沒有聖誕節的西方宗教爐火畫面,卻是如假包換的人生溫度之極。是故在每日的宅院灶腳空氣裡,總會早晚兩次的嗅聞到木柴燃燒的嗆鼻煙燻所轉化的幸福氣味。

井與大灶連成的水火意象,更是在家人遠離或者是某種特殊原因的替代之下顯得難以忘懷。兩種物件都是無法伴隨著人而有所移動的,可是卻都一致性地輕易讓人有著滿懷的情感印記。它甚且有能力勾起記憶裡最是深刻的味覺。

哈古棯猶記得,在二次世界大戰前期自台北第三中學畢業。不論學制,一如那個年代的所有學校制度一樣,第一與第二中學是給日本人念的,後來的第三中學(師大附中)才是給台灣人念。隻身在台北的外地生活,許多時候就是會有來自故鄉古井與大灶所連成水火意象的想念。之後,更由島嶼前往日本做預備進入大學學醫的準備生,這種遊學式的打工暫居東京,更是容易有這樣的日常懷想。

特別在那個年代裡,許多社會階層仕紳家庭的普遍做法,就是讓年輕人藉由遊學得以趨近於日本人進步的摩登化生活,間接維繫必要的社會地位。

不幸地二戰爆發,六年的東京寄居,除了培養哈古棯頗為流暢的日文、中國語能力之外,連後來真正的日本房東都不知道他其實是個如假包換島嶼來的人。戰後他並沒能如願進入日本的任何大學就讀牙醫,除了相當程度是家庭發生變動的複雜因素外,戰爭所導致現實世局的困難,似乎也讓他下定決心離開日本回歸島嶼故里。此後的人生便很少再聽聞哈古棯主動提起去日本念大學的往事!

無論戰爭或日常現實,水火意象的虛實交替最終都既畏懼了人,也召喚了人。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會有這樣的人生。我一出生就是日本人了,但是我一直還是屬於島嶼的台灣籍。」哈古棯終究選擇輕描淡寫地回應!

註釋

一丈約為十台尺,三公尺左右。

*作者為跨領域觀念藝術家(是視覺藝術家同時也是策展人、複合媒體導演、跨域書寫者多重當代創作身分),現任北藝大校長,本文選自作者新作《至簡的備忘:哈古棯與少年西格的島嶼記憶》(印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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