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界本應該是社會清流的表率。多數學者誠然兢兢業業，或任重而弘毅當「士」，或授業又解惑為「師」；但就是有不肖分子混跡其中。拉幫結派的「學混」固不必論，有人憑藉聲望操縱人事與發展方向當「學魔」，有人長袖善舞學官兩棲當「學妖」，有人執掌經費分配與論文刊登大權當「學閥」；此外，還有些人當「學騙」。
關於「欺騙」（deception），《維基百科》這樣寫：是一種誤導他人、隱瞞真相，或者推廣假的想法、概念或信念的一種行為或陳述。學界的騙子大別有三種類型：「造假型學騙」偽造數據來欺騙學術期刊，生物醫學界已有好些案例；「假託類學騙」移植外國理論來唬弄本國學界，人文社會學界多有案例；「假博型學騙」則藉難懂的專有名詞來哄騙行外人及無知大眾，主要混跡「科普」界。前兩類型的學騙自有同行人檢討批判；但第三類型的學騙由於言行跨界，容易鑽到漏洞。本文在此要特別揪出一位有頭有臉卻大言惑眾的假博型學騙。
這個人就是做過臺大校長的李嗣涔。這位電機工程博士曾在1997年寫《人身極機密：人體X檔案》，2000年及2004年與鄭美玲同著《難以置信：科學家探尋神祕信息場》及《難以置信第二部：尋訪諸神的網站》兩書。2005年到2013年間他因擔任臺灣大學校長，沉寂了一陣。但到2021年，他又一口氣推出《靈界的科學》與《撓場的科學》兩本書。
從上述第二本書的書名就看到他杜撰了「信息場」這一新名詞（用來解說「靈界」）來唬人。第三本書裡更「異想天開」，膽敢把「諸神」都放到「網站」裡，說可以藉用「特異功能」連上！其實他對自己所謂的「神佛」從不定義清楚，而他對「神」、「佛」的觀念顯然與各宗教的說法大異其趣，也不同於信神及信佛的普羅大眾。這不是糊弄，什麼才是糊弄？
《靈界的科學》的介紹語寫：「李嗣涔博士25年科學實證，以複數時空、量子心靈模型，帶你認識真實宇宙。」《撓場的科學》的介紹語寫：「解開特斯拉未解之謎，揭曉風水原理，領航靈界取能、星際通訊的人類發展新紀元！」書名大言不慚是「科學」，但其介紹語中堆砌了一般人不太可能了解的數學與物理學術語，如「複數」、「時空」、「量子」、「宇宙」、「能量」，「撓場」等，卻同時穿鑿了好些無明確定義的里談，如「心靈」、「真實」、「風水」、「靈界」等，又配以「星際通訊」、「解開未解之謎」、「人類發展新紀元」等引人遐思的說辭。請問，這像是「科學家」的文字？還是推銷者的話術？或是狂想者的囈語？
問題是，得工程博士的李嗣涔到底是哪門子的科學家？又到底做了哪些「科學實證」？科學家的論文必須發表在學術期刊上供公開檢驗。請問，他關於「靈界的科學」或「複數時空」的理論曾經發表過在什麼學術期刊上？他在受訪中夸夸坦承：「我還好，……我不在物理界，電機人比較開放，講實作，如果我在醫學界，可能學術生命早就結束了。」[1]
這個說法真奇怪！著重實作的工程師，所需要的嚴謹態度絕對不可能亞於科學家。他臺大電機學系的大學長李家同看了他的影片後，就認為「丟臉也」，寫了一篇小文〈我對李嗣涔校長的期望〉，問了幾個問題，「希望李教授能夠提供學術的論文或著作來解釋。」
查他最引以為傲的關於「手指識字」等「人體實驗」，並不曾在SCI收錄的國際學術期刊上發表過論文。他培養的最成功的受試者——永遠是那位日籍女士高橋舞，就曾被美國魔術師James Randi及美國精神醫學家Gary E. Schwartz逮到有作弊之嫌。他堅信大陸女士孫儲琳的「念力」，據說也曾親身觀察其「特異功能」；然孫曾受氣功大師「特異功能者」張寶勝指導，張卻於1995年被證實作弊，而逐漸銷聲匿跡。至於2001年他特邀聲稱會「隔空抓藥」的大陸女士張穎，在臺灣大學實驗室現場表演時，卻被電視臺及魔術師當場抓包使用了「仙人採豆」的手法，一時傳為笑柄！這些往事班班可考，能不啟人疑竇？他竟然當作過耳清風，依然我行我素！
而在《撓場的科學》裡，李嗣涔寫：「屬於廣義相對論的撓場名不見經傳，卻是最神奇的力場，會帶出靈界的能量。」說「氣場可將物體虛像的動態信息、旋轉及放大的能量，以形形相印方式帶入物質世界，造成相關人士身體的感應，產生吉凶禍福結果。」「撓場撕裂時空所產生的力量，也是特斯拉一百多年前所『幻想』的世界，21世紀新的撓力文明已經在我面前展開。」這些話語裡滿滿堆砌了定義不明的名詞。且讓我們來請教不是理論物理學家的李先生幾個問題：
第一，你對廣義相對論（general relativity）與撓場（torsion field）曾下過多少功夫？對量子力學又認識多少？竟敢班門弄斧！第二，2006年你在電子工程學研究所指導梁生寫的碩士論文〈撓場理論及特性研究〉（70頁）被物理學系教授質疑時，何以要憑藉校長之威權，以「尊重原作者的智慧財產權」為由封鎖10年？[2] 第三，2013年梁生復在你的指導下，以〈時空撓率理論中的轉動與自旋〉（歸屬在「電資工程」學類）為題在同所獲得博士學位，何以迄今其博士論文照樣「目前未授權公開取用」？[3]
此外，李先生又藉「兩岸學術文化交流」的名義，多次參加「海峽兩岸科普論壇」。就在今（2023）年10月，他領銜與其他兩位教授在「第十六屆海峽兩岸科普論壇」發表〈物理農業未來的發展〉，在其〈摘要〉中寫：「可以開始考慮利用物理方法把植物種成特殊的幾何圖形來集氣達成此目標。這種概念稱之為『物理農業』，……。」但查其論文，通篇與物理學無關；「關鍵詞」則放了四個：物理農業、太極、八卦、五行。只不過依某些特殊圖形栽種植物，卻侈言為「物理方法」（physical methods），又自稱之為「物理農業」，不是招搖撞騙嗎？又，這樣題材的文字也算「科學普及」？是「科學不及」吧！
學問之道在於實事求是：「實事」就是把現象弄清楚——在過程中不能因心存好惡而刻意取捨；「求是」則是探求一套說得通的道理——它不僅本身要合乎理則，還必須與其他相關理論相通。建構的理論，必須經得起不同研究者的重複檢驗；而若遇奇特的現象，要先存而不論，毋意、毋必。科學家講究的是誠實、冷靜、嚴謹、開明、謙虛、不武斷、不固執成見；遇奇不幻想，「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科學家當然可以提出揣想，但必須說明清楚而不可糊弄以對。
反觀李嗣涔，他一貫輕率地套用自己都不太懂的名詞，去穿鑿附會未弄清楚的現象，明顯缺乏學問的素養。難怪對民間「靈異」多有探究的故人類學家李亦園曾評斷：李嗣涔把「靈」與「異」混為一談。而本身也從事特異功能研究的物理學家陳建德認定：他提出可靠理論的可能性等於零。《荀子‧宥坐》寫孔子曰：「……人有惡者五，而盜竊不與焉：……二曰行辟而堅，三曰言偽而辯，四曰記醜而博，五曰順非而澤。」真是名言灼見！
在這個多元的社會裡，我們願抱持與人為善的態度，肯定李嗣涔有「大膽假設」的自由；但更期盼李先生若有發見，要寫到優質的學術期刊上去，而不是藉通俗書欺世盜名。也請他在學術會議上報告並討論，而不是到「科普論壇」裡去魚目混珠！當然，李先生可以學丹尼肯（Erich von Däniken）做個暢銷科幻書的作家，或學特斯拉（Nikola Tesla）做個狂想家，[4] 學「網紅」拚蹭聲量，甚至學某些宮廟主斂收信眾與香油錢；但無論如何，就是不應該混跡在學界因而玷污杏壇！
註：
[1] 〈超時空教授 李嗣涔〉，《鏡週刊》2019年3月5日。
[2] 此舉或使他成為「論文封鎖」的始祖。
[3] 梁生曾於該年的Phys. Rev. D發表論文“Vorticity, Gyroscopic Precession and Spin-Curvature Force”，然其中內容完全無涉後來李書《撓場的科學》裡所寫的「靈界的能量」或「氣場」等情節。
[4] 特斯拉係以發明家聞名於世，學界雖肯定他在交流電及強磁場方面的貢獻，但從未肯定他的各種「狂想」。
＊作者為諄筆群主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