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以活力充沛、工作勤勉著稱。在這個全國只有一個時間的國家，數億人於上午六點同時起床，練氣功、吃早飯，然後各自上班、上學、下田、開店去。
北京市民黎明即起，擠上地鐵、公共汽車、火車。鈴聲響起，有人騎自行車擦肩而過；比較有錢的，則坐計程車或私家車。他們喧喧鬧鬧地擠在街上，瞪著外國遊客看，也有人在天安門廣場放大風箏。
一大早起，市場就嘈嘈雜雜活動起來，無數的小餐廳傳來美食的香味。進到胡同裡，老人、老婦靜靜坐著曬太陽，小孩在附近鑽進鑽出玩。你也可以聽見小販吆喝、叫賣東西。
王府井是條主要的購物大街，最近才改為行人徒步區，這裡人潮特別洶湧。群眾熙來攘往，但是你若往南走，可以走到北京市著名的長安大街。往右轉，你會經過巨大的北京飯店，約十分鐘，就到了北京歷史中心天安門廣場。往右看，是紫禁城，往左看，就是大廣場。
首先進入眼簾的，就是一幅毛主席巨大肖像掛在從前皇宮入口—天安門—上方。他那咄咄逼人的眼神、圓圓的前額，還有下唇下方那顆痣，特別明顯。偉大的舵手寶相莊嚴。看來他已經很久與中國共產黨、中國及世界毫不相干了。他也管不了，和他一九五六年四月表達的意願相反，他的遺體並未火化，而是做了防腐處理，保留下來。它就擺放在廣場上宏偉的毛主席紀念堂中。這座白砂色建物樓高三十三．六公尺、佔地近三萬平方公尺。毛澤東的遺體擺放在中堂，水晶棺置於山東黑色花崗石做成的基座上。主席身著灰藍色外衣，覆蓋的紅旗鑲綴著榔頭和鐮刀。基座四周白色青花瓷瓶裡擺了鮮花。棺木頭部位置，白色的大理石牆上鐫著金字「偉大的領袖、導師毛澤東千古」。
中國市場經濟在一九七○年代末、八○年代初復興，很大一部分要歸功於毛澤東過世後「溫和派」迅速復職，尤其是鄧小平在一九七七年七月恢復權位，它也導致毛澤東被商品化。北京市各地，包括天安門，禮品店的商販，靠著毛澤東的胸章、海報、半身雕像和《毛語錄》大發觀光財。這個昔日的領袖變成歷史紀念品，在相當程度上也得助於中共新領導人對他的統治做出的評估。中國共產黨在一九八一年宣稱：「毛澤東同志是偉大的馬克思主義者，是偉大的無產階級革命家、戰略家和理論家。他雖然在『文化大革命』中犯了嚴重錯誤，但是就他的一生來看，他對中國革命的功績遠遠大於他的過失。他的功績是第一位的，錯誤是第二位的。」從此以後，他們再也沒有重新修正此一評價；這一點倒也完全符合中國的文化傳統。中國人和日本人、越南人及東方其他許多民族一樣，缺乏「悔改」的觀念。對西方人而言，這是基督徒重要的聖事，沒有它，就沒有赦罪或清罪。但是對於住在天子腳下的人而言，重要的是不能丟臉。
就毛澤東這個案例來講，還有一些其他因素可以解釋此一態度。毛澤東與列寧、史達林不一樣。列寧和史達林摧毀了十月革命之前已是世界主要大國的強盛的俄羅斯；毛澤東則把中國從一個半殖民地改造成為獨立、強大的國家。他不僅是個革命家，改造了社會關係，他還是個民族英雄，實現了孫中山首開其端的反帝國主義大革命，迫使全世界尊重中國人民。他把歷經多年分裂、權力鬥爭和內戰的中國大陸統一起來。毛澤東統治期間，中國終於能夠成為世界主要地緣政治中心之一，政治上和兩大超級強國維持等距離關係，也因此吸引世界輿論更加重視中國。當然，在毛澤東統治期間，中國人民仍然貧窮，中國經濟仍然落後，但是同樣也在這段時期，中國開始以它的現在、乃至以它的過去為榮。這也是為什麼中國人民忘不了「偉大的舵手」。
毛澤東不只帶給中國人民族解放，也帶來社會勞苦。他以及他領導的中國共產黨，透過欺騙和暴力，把極權的社會主義強加在苦難已久的中國人民身上，逼迫他們墜入血腥的社會實驗深淵。數億人的生活因此吃盡苦頭，數千萬人更因飢荒和鎮壓而死於非命。整個世代在孤絕於世界文化之下成長。毛澤東對人類犯下的罪行，絕不亞於史達林和二十世紀其他獨裁者的邪惡行徑。他罪行的規模甚至還更大。
可是，毛澤東的極權主義還是與俄國布爾什維克主義的理論家、實踐家不一樣。他的性格更加複雜、多樣、駁雜。他的疑心病和背信忘義絕不遜於史達林，但是他沒有史達林那麼殘酷無情。他幾乎一輩子—即使在文化大革命期間—的黨內鬥爭中，都遵行「治病救人」的原則，強迫他真實的或想像的對手承認「罪過」，但沒判他們死刑。這正是為什麼「溫和派」雖一再有人遭到整肅，在他去世後又能站起來、掌握權力的緣故。毛澤東沒有治癒鄧小平及其支持者的「病」，但是他也沒把他們殺掉。他甚至也沒有下令殺掉劉少奇，這位中華人民共和國主席是被憤怒的紅衛兵逼死的。而且，毛澤東也沒有對舊日敵人報復。他沒有殺博古、周恩來、任弼時、張國燾，甚至也沒殺王明。他在逼他們做了自我批評後，試圖與他們找出共同語言。換句話說，他逼他們「丟臉」，但讓他們保住權位。
凡此種種，毛澤東是道道地地的中國領導人和思想家，能把外國布爾什維克主義的原則，不僅和中國革命的實務結合起來，也和中國傳統結合起來。
一個有才能的中國政客、歷史學家、詩人、哲學家、權傾一時的獨裁者、活躍的組織家、手段高明的外交官、烏托邦社會主義者、全世界人口最大國家的元首，同時也是一個不屈不撓的革命家、一心一意要改造數億人的生活方式和意識的民族革命的英雄、雙手沾血的社會改造者—歷史將這樣記載毛澤東。他一生波濤壯闊，不能以單一意義來形容他。
這也是為什麼他安息在中國中心一座皇帝陵寢，而且廣場高掛著他的巨幅肖像。他還會在那裡很長一段時間，或許永遠在那裡也不一定。本質上，毛澤東現象反映出中國在二十世紀複雜、矛盾的軌跡，反映出這個社會、經濟落後的東方大國，與過去徹底決裂，在八十年之內走向現代的軌跡。
毛澤東的成就不容爭辯。他的過錯和罪行也不容否認。然而，中國人把他們對毛澤東專制獨裁的社會主義之憤怒，統統傾瀉到偉大舵手的親密戰友身上。他太太在主席故世一個月後，被華國鋒「出賣」，遭到逮捕。江青和文化大革命其他領導人於一九八○年底、一九八一年初出庭應訊。江青不認罪，她向全世界高聲否認：「我做的一切，都是毛主席要我做的。我是毛主席的一條狗，毛主席叫我咬誰我就咬誰。」她被判處死刑、緩刑兩年。張春橋刑罰相同。其他的左派領導人王洪文、姚文元和陳伯達，刑期分別是無期徒刑、二十年和十八年。隔了兩年，江青和張春橋的死刑改判為無期徒刑。
江青坐牢坐到一九八四年五月初，後改為在家軟禁。但是，一九八九年，學生示威在天安門廣場受到鎮壓後，她又被關進大牢，這回是因為她批評鄧小平殺害學生。可是，不久她就出獄，關押在北京東北區一戶兩層樓洋房裡。一九九一年三月中旬，因為健康惡化，江青被送進公安部管理的一家醫院。或許是厭倦無意義的苟活，一九九一年五月十四日夜裡，她以毛巾結繩，在醫院浴室上吊自殺。她的遺書寫著：「主席，我愛您！您的學生和戰士來看您來了。」
毛澤東的前妻賀子珍一九八四年四月十九日於上海過世。他唯一在世的兒子毛岸青二○○七年三月二十三日死於北京。毛澤東的女兒李敏、李訥，今天還活著，住在北京。毛澤東的子女早已各生子女。毛岸青和李訥生下兒子，李敏有一兒一女。毛澤東的侄女毛遠志和毛遠新也都有子女。孫兒女輩皆已長大成人，其中之一是直系血胤—毛冬東，即毛岸青的孫子。他已經九歲，而且湊巧生在二○○三年十二月二十六日，即曾祖父一百一十歲冥誕之日。
他們周遭一片新氣象。中國社會已在快速現代化。許多中國青年吸收科技新知；他們經商，也到國外就學。毛澤東的後嗣也不例外。李敏的女兒孔東梅二○○一年五月在美國拿到文學碩士學位。李敏的兒子孔繼寧則是商人。
後毛澤東時期的改革派今天俱已逝去，可是中國繼續向前走。社會實驗的時期俱往矣。中國正在發展混合經濟的新社會。這個大國的面貌以驚人的速度在改變中。毛澤東過世後開始的改革，刺激中國人民各種活潑旺盛的活動。毛澤東思想對中國政治及意識型態生活的影響，迄今仍很強大，但是這些改革的成功，預示著它們不會持續太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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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大革命開始時，毛澤東給了江青一封信，表示歡迎「天下大亂」。當時，他寫說：
我是自信、又有些不自信。我少年時曾說過：「自信人生二百年，會當水擊三千里。」可見神氣十足了，但又不很自信，總覺得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我就變成這樣的大王了。但也不是折中主義，在我身上有些虎氣，是為主，也有些猴氣，是為次。我曾舉了後漢人李固寫給黃瓊信中的幾句話：「嶢嶢者易折，皎皎者易汙，陽春白雪，和者蓋寡，盛名之下，其實難副。」這後兩句，正是指我。
毛澤東的自我分析是否正確？或者他又在耍花樣？或者他是和太太分享他最深層的秘密？我們不知道。主席早已經去見馬克思了。
＊本文選自《毛澤東：真實的故事》（聯經出版）本系列結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