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威專文:也是傷痕文學─

2023-03-07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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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拔管案另一特徵是泛道德化言論的濫用。人格汙衊其實是政治操作最古老、也最有效的伎倆,也是管本人最不能釋懷之處。然而此處還有一層弔詭。根據本書揭露的始末,讀者驚覺政治、媒體勢力的干預方式令人發思古之幽情,有如《中國文化基本教材》最佳負面版本。深文周納,指鹿為馬,請君入甕,羅織構陷,三人成虎,為虎作倀,沆瀣一氣,狼狽為奸,首鼠兩端,還有——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老中國醬缸裡的糟粕居然被新臺灣人活學活用,而且玩得風生水起。我們不禁莞爾,拔管者哪裡反中?他們是對岸清算鬥爭傳統最誠實的抄襲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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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娜.鄂蘭(Hannah Arendt)論教育的真諦無他,就是日新又新,不斷突破現有知識體系和環境,讓受教者得以創造無限新的可能,並付諸行動。臺灣校園民主運動者過去四十年來的貢獻,正在於投射、實踐了新的政治及社會進步憧憬,也因此贏得青年學生的支持。這種求新求變的憧憬不應當退化為二元對立的窠臼,或敵我矛盾的公式。失去了新意的政治,只能是開歷史的倒車。有關大學自治的維度值得繼續對話辯論,但在校園裡普及政治醬缸的那一套,可以休矣。

最重要的,管中閔聘任案的爭端凸顯當下臺灣公民社會的挑戰:一方面大鳴大放,無所忌憚,一方面又虛應故事,且戰且走。儘管如此,拔管案結局終究勉強算得上是遲來的正義。我們對臺灣民主基礎仍無須妄自菲薄。所可反省者,當權者掌握天時地利,其實可以放寬心胸,以更大自信面對教育作為百年大計,大學作為公民社會基礎的意義——這正是臺灣價值之所在。然而拔管案所教給我們的,不是對學術及法理的尊重,甚至不是意識形態的辯難,而是無所為也無所不可為的虛無主義。一旦對公共事務的最終價值失去敬畏之心,再多的機關算盡,再多的柔軟謙卑,也都無足輕重了。

杜斯妥也夫斯基(Fyodor Dostoevsky)的《群魔》(The Possessed,一八七一)寫盡十九世紀末俄國大改變前夕、知識分子和政客的焦躁和虛偽。他們空有大志,卻是說一套,做一套。主人翁斯塔夫洛金以救世主般姿態出現,眾望所歸,他理性,聰明,孤獨,自以為是卻又搖擺不定,他「信仰上帝,他又不相信他信仰上帝。如果他不信仰上帝,他又不相信他不信仰上帝」。他終於屈服於惡魔般的蠱惑,逃避真理、真相。《群魔》的一干角色未必是惡人,但祭起各種說法行徑,卻是心裡有鬼,不知伊于胡底。且看拔管案中的官僚、法匠、黨工、政客所作所為,何嘗不令人聯想群魔亂舞?

二〇二三年初,管中閔完成校長任期,淡然下臺,既未動搖國本,也沒有辱沒任何名器。與此同時,臺灣政局依舊熙熙攘攘,撕心裂肺的抗議喧囂早已經複製轉貼到下一場紛爭中。過去五年的紛擾可望告一段落,但怨念和戾氣揮之不去。而我們,尤其是學生們、教授們,又能從中學到什麼?二〇二八年臺大即將迎來百年校慶,或許真心關心臺大未來者更應該藉此刻重新思考校訓——「敦品,勵學,愛國,愛人」——的要義。挺起「大學的脊梁」談何容易,我們唯有勉力前行。

*作者為臺大校友,美國哈佛大學東亞系暨比較文學系Edward C. Henderson 講座教授,本文原《大學的脊梁:臺大校長遴選事件與管中閔心情記事》(楊渡,管中閔 ∕ 時報出版)推薦序。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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