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索沃─主權地位未定的政治實體 :《野生的東歐》選摘(3)

2022-08-29 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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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索沃只比渺小的德拉瓦州略大一些,但它比整個美國還複雜。(AP)

科索沃只比渺小的德拉瓦州略大一些,但它比整個美國還複雜。(AP)

科索沃小資料

位置:巴爾幹半島國家,夾在塞爾維亞、北馬其頓、阿爾巴尼亞、蒙特內哥羅中間。

面積:約1.1萬平方公里(台灣的0.3倍)

人口:約190萬(台灣的0.08倍)

首都:普利斯提納

主要族群:阿爾巴尼亞人

人均國內生產毛額:5,355美元(2022年資料)

科索沃只比渺小的德拉瓦州略大一些,但它比整個美國還複雜。簡單說,科索沃是兩個部族的故事,亦即塞爾維亞人和阿爾巴尼亞人。雙方都堅信科索沃理應屬於自己,而對方已經長期迫害他們;雙方都試圖以各種史實與迷思支持自己的狂熱(通常也毫無理性)信念;雙方都像二十小時沒吃沒睡的嬰兒一樣平靜理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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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圖分辨誰對誰錯就像面對一具死屍,同時有兩個人拿著沾血的刀子站在旁邊,相互指控對方是凶手。兩名嫌犯都極具說服力,他們會丟給你一大堆數據,指稱對方是在說謊。你該相信誰?他們乍看之下都很誠實,但你憑直覺就意識到他們並沒有給你完整的故事。哪邊是事實的終點,哪邊是謊言的開端?你可能要累積鐵證如山才能徹底擊碎科索沃的諸多迷思,解開這個令人困惑的歷史懸案。

在開始之前,讓我們先明確定義這些族群。在二○二一年,科索沃的居民有大約百分之九十五是阿爾巴尼亞裔,其餘多數是塞爾維亞裔。一位阿裔科索沃人和一位阿爾巴尼亞人之間沒有任何語言或文化差異,一位塞裔科索沃人和一位塞爾維亞人(尤其是南部的塞爾維亞人)之間也沒有任何實質差異。因此與其使用像「阿裔科索沃人」和「塞裔科索沃人」這種贅詞,我們姑且就直稱他們為阿爾巴尼亞人和塞爾維亞人。反正他們通常也是那樣稱呼自己。

進入一個不穩定的國度

二○○四年,我搭乘巴士來到科索沃的邊界,當時我只知道一件關於它的事:這裡五年前發生過一場戰爭。我不知道的是戰爭還沒完全結束。一個月前這裡才經歷過廣泛的動亂,共有十九人死亡,八百棟房屋被毀,三十五間東正教堂被褻瀆。我也不知道當地人對美國人有何看法,多數歐洲人都討厭小布希(當時的美國總統),例如當我在克羅埃西亞告訴一位母親說我是來自舊金山時,她的反應就是:「喔,美國。我討厭美國人,我也討厭你的總統。」真是愉快的對話。我不知道科索沃人會不會更討厭我們,這種感覺就像個毫無頭緒的德國遊客在拜訪一九四六年的莫斯科。

戒備森嚴的邊界到處都是聯合國的保安部隊,儘管如此,哨兵只看了一眼我的美國護照就放我入關。也許他們喜歡我們?多數路標、廣告招牌和餐廳菜單都是用英文寫的,顯然是為了迎合大批的救難人員和北約士兵。我覺得自己很像一個在戰區邊緣遊蕩的觀光客,隨時都會看到聯合國的軍車、越野警車或武裝部隊在路上巡邏。在如此嚴密的保安措施下,你很難決定自己應當感到安全或不安全。

當我抵達科索沃的首都普利斯提納(Pristina),我無法相信眼前的景象:一幅六層樓高的柯林頓照片正對著我揮手微笑,標題寫著:歡迎蒞臨柯林頓大道!我眨了幾下眼睛,照片還是在那邊。我檢查了自己的藥物,沒錯,首都最主要的道路是以柯林頓命名,附近是嶄新的勝利飯店,屋頂上方站著一座七公尺高的自由女神像。難道科索沃人真的對我們有好感,或這只是美國強加於一個伊斯蘭教地區的政治符號?上回美國侵占一個穆斯林國家、推翻一個他們不喜歡的政權時,當地人的反應只能以冷淡形容。

科索沃與美國國旗(資料照,AP)
科索沃與美國國旗(資料照,AP)

我繼續探索市區,跟隨著響亮的音樂和食物的香氣來到一處戶外聚會。與會者多數都穿得很體面,我這穿著一身骯髒牛仔褲、破舊T恤又背著大背包的鄉巴佬勢必會引人側目,但我還是深吸了一口氣,假裝這是自己家,大膽地邁進人群。

人們好奇地看著我走進去,我把背包扔在角落,隨便找一對男女搭訕:「你好啊!我是從美國來的,大家今天在慶祝什麼?」

他們對我的膽識感到有點驚訝,但那位男士告訴我說這是阿爾巴尼亞廣播電台的員工聚會。我說:「真酷,所以你們是新聞業者!我不知道科索沃的任何事情,所以你們在這裡有哪些盟友?誰跟你們最友好?」

那位女士立刻脫口而出:「美國!」

我驚訝地問:「為什麼?」

「因為他們幫過我們。」

「我們為什麼會幫你們?」我是真心不知道答案。 「因為我覺得美國了解身為人類的價值何在,我們愛美國,對它心存感激。」

這真是令人玩味,我問:「你是穆斯林,對不對?」

她點了頭,於是我就說:「為何科索沃的穆斯林這麼愛美國人,將我們視為救星,然而伊拉克卻有那麼多穆斯林討厭我們?」

她露出猙獰的表情,「什麼?穆斯林不會討厭美國啊!別把我們跟那些恐怖分子畫上等號!我們不是恐怖分子!那些伊拉克的恐怖分子不是穆斯林!」

我深怕她會把自己炸掉,趕緊安撫她的情緒。她向我介紹電視台的攝影監督法特米爾.巴吉瑞米(Fatmir Bajrami),他是一位五十五歲的阿爾巴尼亞人,太太是法國人。我趁著等待的空檔狂飲柳橙汽水,狼吞虎嚥漢堡和香腸。法特米爾有著古銅色的皮膚、斑白的灰髮和深邃銳利的目光,他曾經環遊世界,拍攝過尼克森、雷根、布希和柯林頓。雖然他的英語能力不錯,但他更會說法語,於是我們就用法語交談。我說:「阿爾巴尼亞人跟周圍鄰國的關係都有點緊張,為什麼?他們為何不喜歡融入自己居住的國家?」

「你必須了解歷史。」他回答。

好極了,我們又要談這個。不過他至少沒有複誦伊利里亞人的輝煌年代,他畫了一張巴爾幹地區的地圖,說明阿爾巴尼亞人是如何流入馬其頓和蒙特內哥羅,而那些邊境城鎮的主要族群都是阿爾巴尼亞人。法特米爾解釋:「阿爾巴尼亞人曾經在這些區域居住過,他們想要統一,因為他們覺得大家都是同一個國家。然而在一九一二年的第一次巴爾幹戰爭之後,部分區域被戰勝國瓜分。」

「所以阿爾巴尼亞人不想融入新社會,因為他們覺得自己的領土被侵占了?」

「完全正確。」 

先來後到

2018年2月17日,科索沃慶祝獨立10周年,街頭卻可見阿爾巴尼亞國旗(AP)
2018年2月17日,科索沃慶祝獨立10周年,街頭卻可見阿爾巴尼亞國旗(AP)

東歐人極端執著於先來後到的順位。其實大多數人類也會在乎這點,這是個非常普及的信念,我們甚至將它應用於日常生活。試想今天你如果走入一間咖啡廳或電影院,命令某人讓座給你,或是要求一位露營者撤除自己的營帳、讓位給你,我們的文化不會接受這種行為,因為自古以來就有一條未成文規定,賦予先來者地主權優勢。人類從動物身上學到這種習性,獅子會在一個區域撒尿,告訴其他獅子:「這是我的地盤,我是先來的,所以別惹我。」人類也會在自家四周撒尿,告訴鄰居:「老兄聽好,凡是跟我一樣臭的東西就是屬於我的。」

問題是人類不像多數動物,他們還喜歡將這些特權移轉給子嗣,因此我們得以繼承前輩的權利、土地與財產,而多數動物的後代則得從頭開始。東歐人(以及許多其他民族)就是喜歡死命追求這種薪火相傳的邏輯,他們不僅會跟自己的祖父輩牽線,還會尋找一些沒見過的遠古祖宗,即使他們之間的基因或文化淵源很薄弱或根本不存在。如果這些線條可以無限延伸,你就能走進一間咖啡廳,告訴某人:「離我的座位遠一點,我的玄祖父曾經在此坐過。」

艾爾頓.喬西曾告訴我:「阿爾巴尼亞人就像巴爾幹地區的多數民族,會為誰先來的問題鑽牛角尖。希臘人、馬其頓人、阿爾巴尼亞人、塞爾維亞人、克羅埃西亞人都會關心這種議題。阿爾巴尼亞人要求希臘人償還他們奪走的領土,但希臘人卻說我們占據了他們曾經擁有的土地!」

科索沃人甚至會提起你壓根未想過的遠古歷史。例如當我問法特米爾對塞爾維亞人有何看法時,他非但沒有談到現代的塞爾維亞人,反而開始扯歷史:「這個嘛,他們都是奴隸的後代,他們從俄羅斯跑過來,到現在還在學習適應這塊土地。」

說得一副好像塞爾維亞人是最近才移民過來的,然而他們已經在巴爾幹地區待了一千五百年,你究竟要待多久才能被視為本地人而非境外移民?況且那有任何意義嗎?不幸的是,這在巴爾幹地區意義很重大,尤其是科索沃。科索沃人可以為幾千年前的事情爭論到面紅耳赤,彷彿那些事情昨天才剛發生過,很少有東歐人像他們對古早歷史這麼執迷。因此為了徹底了解科索沃,我們必須深入研究它的歷史,尤其是人口歷史,並非因為這真的有任何實質意義,而是因為它對科索沃人而言很重要。

塞爾維亞人的來源比阿爾巴尼亞人清楚。二○○六年,《人類遺傳學期刊》(Journal of Human Genetics)分析了二十個斯拉夫族群的D N A,將他們最早的定居地標記於烏克蘭的聶伯河(Dnieper)盆地中央1,斯拉夫人在大約西元六五○年出現於巴爾幹地區。如同我們在前一章節所見,阿爾巴尼亞的來源不明確,不過他們有可能在塞爾維亞人來臨之前就已在此地漫遊奔走。歐洲人這麼喜歡強調族群變異真是很諷刺,在所有大陸板塊中,沒有任何一個比歐洲更具有基因同質性。 

科索沃是塞爾維亞的嗎?

塞爾維亞民族主義者的真言是「科索沃就是塞爾維亞的!」如果佛羅里達州的拉丁美裔居民宣布獨立,我們可能也會聽到美國人大喊「佛羅里達就是美國的!」科索沃真的是塞爾維亞的嗎?至少在過去三十年以來,任何理智的塞爾維亞人都會承認科索沃的人口有八成以上是阿爾巴尼亞人,所以塞爾維亞雖聲稱自己擁有科索沃的領土權,但這完全是根據過往的政治和人口歷史,並非近年的人口統計數據。但有人還是會理直氣壯地宣稱科索沃一直都是由塞爾維亞主宰(直到最近),那就讓我們將時鐘倒轉,看看此一主張究竟有多真確。

塞爾維亞人常說科索沃是他們的「文明搖籃」,這其實只是個迷思。他們最早期的王國是起源於科索沃的北方和西北方(現今的塞爾維亞南部和蒙特內哥羅),年代可追溯至十一世紀。等到塞爾維亞將權力中心移至科索沃時,他們已經離開搖籃超過三百年了。這個已成年的塞爾維亞在科索沃建立中古王朝,度過了光榮的兩百五十年,在此建設修道院和教堂,留下他們的足跡。因此,雖然科索沃並不是塞爾維亞的文明搖籃,但學者普列卓.席米奇(Predrag Simić)也將它稱為「塞爾維亞之民族認同得以昇華之地,就像耶路撒冷之於猶太民族。」

無論塞爾維亞人感受如何,冷酷的事實就是他們主宰科索沃的時間並沒有多長,只占他們在巴爾幹地區前八百年的三分之一而已。況且保加利亞在那之前也統治過科索沃大約兩百五十年,但他們並沒有假借這些歷史淵源宣示自己擁有科索沃的領土權。所以塞爾維亞人為何要堅持「科索沃就是塞爾維亞的」?我們必須走過接下來的六個世紀才會知道答案。 

野生的東歐立體書封。(八旗文化提供)
野生的東歐立體書封。(八旗文化提供)

*作者為哈佛商學院工商管理碩士,高材生的他畢業後不但沒有進華爾街投資銀行工作,反而踏上歐亞大陸進行壯遊,他花了3年的時間遊歷東歐25國永遠改變了自己的人生。本文選自作者著作《野生的東歐、歧視與謬誤,毒舌背包客帶你認識書上沒有寫的歐洲(中冊,斯洛維尼亞、克羅埃西亞、塞爾維亞、波士尼亞、蒙特內哥羅、阿爾巴尼亞、科索沃篇)》(八旗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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