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恆君觀點:二舅的「活著」─中國式存在主義

2022-08-14 05: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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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藉由《回村三天,二舅治好了我的精神內耗》影片,來討論中國式的存在主義。(AP)

作者藉由《回村三天,二舅治好了我的精神內耗》影片,來討論中國式的存在主義。(AP)

近日來,一則名為《回村三天,二舅治好了我的精神內耗》的視頻一夜爆紅。其刷屏式引起民眾廣泛共鳴,並受到官媒大力推崇。但與之相隨,無論是針對視頻內容,還是官媒評論,均產生民間新一波的質疑及批評。在一周左右的時間里,其從如日中天到降溫式處理(退出網站首頁),經歷了巨大的輿論落差。這場轟轟烈烈的曇花一現,反映出頗為熱烈的社會爭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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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主人公二舅本人並未在視頻中發聲,因此,這些爭議首先建立於視頻的敘事文本之上,即作者的記敘畫外音。從此角度而言,該視頻並非獨立紀錄片風格,而似延續到中國八十年代中期的老式紀錄片。基於這種真實性與加工性之間的不確定性,相應的觀察與討論不妨也先從視頻本身的敘事機制出發。

一 中國式存在主義

在「二舅」敘事文本中,單從哲學角度進行觀照,二舅的「活著」是一種典型的中國式存在主義(Chinesischer Existentialismus)。這種存在主義並未脫離原生態素材,從歷史角度而言,也存在一脈相承的精神脈絡。

視頻之中,本該「受國家栽培」的農家天才二舅,因村醫醫療事故而意外落得終身殘疾。在經歷一段時間的消沉之後,其終以自學的精湛木匠手藝養活自己,並以打傢具、攢房款等幫扶出身貧苦的妹妹及養女等,使她們在人生大事上努力顯得「體面」。雖然其經歷了疼痛的情感挫折並至今孓然一身,但66歲的二舅還是留在鄉間努力掙錢養老,並獨自照顧著曾因「老病」意欲自殺的88歲母親。這種生活態度,據稱迅速治愈了年輕作者身處大都市的「精神內耗」。

中國家庭,北京行人。(美聯社)
整體而言,中國並未脫離千百年來「好死不如賴活著」的哲學底色。(AP)

在上述敘事機制中,作者所推崇的二舅的樂觀主義生存態度,從整體而言,並未脫離中國民間千百年來「好死不如賴活著」的哲學底色。「好死不如賴活著」是一種底層式生存哲學,其以生命本身的最低層次的存在,即近似於動物本能的「自在」(An-Sich),無意識地對抗著人生的失敗與虛無。譬如最受作者推崇的是:二舅活成了村裡除傻子之外「第二快樂」的人。但是,以此作為對比參照的傻子,其生命已然失去了人類區別於動物及物體的「自為」(Für-Sich)意義,僅僅是一種最低形式的肉體存在。

除此之外,作者處處調侃式的態度,實則無意識地加深了這種苦澀與無奈的底色:譬如二舅「久病不能成醫」,只能「像一隻大號的青蛙」那樣黯然接受意外的殘疾現實;被二舅領養的女嬰「被拋棄了兩次」,因而「對這個世界還能有什麼禮貌呢?」;而當作者說出:「66歲老漢隨身攜帶88歲老母,這個6688組合簡直是酷得要死」,這反而令人想起近年來微視頻中出現的底層娛樂:底層青年們常以自我醜化與自殘等形式,無意識地強調自身生命的存在,微弱而無奈地抗拒著社會層面的無人過問、或是人生的破碎與邊緣化。

而與之相比,該視頻之所以仍令一些普通民眾感受到某種共情與「勵志」,正因在這種苦澀的底色之上,二舅終以自身的堅韌與毅力,竭力對抗著命運的荒謬與底層小人物的無力,從而盡可能地活出了一些個體生命的尊嚴。關於這種生存哲學,作者總結為二舅筆記本上抄錄的「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 」。把這句來自於四十年代、在建國初期風靡一時的革命語錄作為二舅的形而上學,不免令人感到荒謬或錯愕。但其也並未脫離二舅所受的教育及所處的實際:二舅及千萬個二舅一樣的時代小人物們,當他們在尋求信仰以堅定自我的存在之時,因種種原因,其能找到的,往往只是中小學時代耳熟目詳的毛主席語錄以及對社會體制的確信。

二 官媒的推崇與民眾的質疑

在中國式存在主義中,未莊的農民阿Q善用消極的精神勝利法「兒子打老子」、「我的兒子會闊多了」等支撐自己稀里糊塗的人生;而在反映八十年代艾滋病村莊的電影《最愛》中,被驅逐被遺棄的艾滋病村民則絕望地傳唱著瞎眼藝人的河南梆子:「孔老二他給我管過賬,張天師他給我看菜園,老婆子我有八萬六,好兒孫我有十萬三。我本是老天爺的他乾爹,你看我體面不體面?」

這種自欺欺人的自我補償心理,以及絕望式的存在,均屬於存在主義哲學鼻祖齊克果(Søren Kierkegaard)所認為的缺乏自我意識、無法也無從追求永恆意識的悲哀。電影《活著》中的主人公富貴與視頻中的二舅似乎更加「積極」,較為類似於加繆(Albert Camus)所推崇的接受荒謬性、勇於自我賦予生活意義的人:經歷過種種命運打擊的富貴仍精心撫育失去母親的小外孫女饅頭,編制著未來的夢想,即「以後一切都會好的,饅頭還要坐飛機呢」;二舅則通過忙碌而充實的生活堅定自身的存在,通過作者之口堅持「生活不能往回看」,不能讓遺憾成為生活里「讓人沉淪的毒藥」。

然而,當富貴、二舅等卑微個體以最大限度的隱忍與千方百計的努力所追求的生存,被作者上升為「我們這個民族身上所有的平凡、美好與強悍」,官媒們自然也順理成章地利用這股「正能量」,盛贊「二舅活出了我們嚮往的飽滿人生」、 「二舅沒有躺倒」,「選擇了豐潤豁亮的生活」等等。當二舅的命運以「個人的即是政治的」由此進一步深入公共空間,並在聚光燈下片面地得到發掘頌揚而完全掩蓋了其所受的苦難,這場關註則迅速發酵為民眾對公權力的質疑,以及對社會制度與結構性的討論:譬如殘疾人的社會幫扶問題,農村的老齡化、醫療保險與養老制度問題,鄉村空心化以及老弱病殘的進一步邊緣化、以及其中缺失的政府職責等等。

三 「正能量的翻車」與時代課題

面對質疑熱潮,官媒採取降溫式呼籲「二舅終將隱入塵煙」,視頻主頁也下架該作品。《隱入塵煙》是今年入圍柏林電影節主單元、反映中國西北農民邊緣化生活苦難的故事片。有趣的是:當筆者在柏林參加一場以視頻形式向中國直播的電影座談會,與會的中國電影評論者們一致批評《隱入塵煙》「刻意向西方觀眾展現荒謬性」;但短視頻中的二舅,在短短十一分鐘的「政治正確」里,何嘗不是將命運的種種荒謬性不經意地呈現在大眾眼前?這如同揭露「鐵鏈女事件」的短視頻一樣,屬於「正能量」意想不到的「翻車」。

而在民眾的質疑聲中,除卻上述提到的種種追問,二舅視頻還引發了年輕世代的「小鎮做題家」的反彈:三十齣頭的年輕作者聲稱二舅治愈了自己身處大都市的「精神內耗」,並聲稱自己「四肢健全,上過大學,又生在一個充滿機遇的時代,理應度過一個比二舅更為飽滿的人生」;但觀察「小鎮做題家」們的反駁,卻不難發現:階層固化已使社會資源難以流動,無法進入體制的普通年輕人難以感受出路;新生代的二舅草根階層,即使有幸受過良好教育,面對命運的不公或意外,似乎同樣也只能「認命」,即獨自默默承受生活的荒謬性。

而面對公權力的刁難,視頻中的二舅在殘疾人證件辦不下來時,反而去了趟北京天安門廣場的紀念館,因為堅信「他公平」。但現實之中,僵化與特權的官僚體制,不僅使得實際生活中的二舅們很難實現在澡池裡「偶遇」首長的機會,也難以在困難之中製造或想象出一個理想化的存在:爛尾樓的困窘,銀行儲蓄危機的風險,無一不是由普通民眾承擔代價;二舅竭盡全力「在掙扎與困難中表現出來的莊敬自強」,雖然的確「令人心生敬意」,但卻並不一定如作者所言:「這條人生路最後通向的一定是勝利。」

中國改革開放以來,藉助全球化的東風,無數個二舅拿出勤勞堅韌的忍耐與吃苦精神,努力在經濟自立方面為自己掙得一份基本的微薄的尊嚴。但在思想層面,正如二舅的思維信仰,其並未改革升級;而在現實之中面對各種權力關系的盤根錯節、以及個人維權的舉步維艱,也難以稱得上有多麼「美好與強悍」。二舅視頻雖以「正能量」的心靈雞湯形式進行勵志,但依然客觀體現出大量社會現存問題;在爭辯與質疑之中,官媒從大力推崇到降溫式處理,體現的則是對存在主義哲學之中「荒謬性」的推諉。

中國女性,北京行人。(美聯社)
中國改革開放以來,藉全球化的東風,無數個二舅拿出勤勞堅韌的忍耐與吃苦精神。(AP)

而此種推諉,某種程度上亦體現著政府的兩難:以信仰填補精神真空,卻無可避免地藉助於陳舊的革命性口號或毛澤東思想;以「共同富裕」解決鄉村難題,卻不可避免地遭到某些既得利益階層或缺乏安全感的中產階層反彈;而面對鐵鏈女等令人觸目驚心的歷史遺留問題,又難以徹底清除撼動地方裙帶或連鎖關系。

而二舅視頻作者所言的「精神內耗」,於存在主義者看來也正是感性與理性相沖突時發生的焦慮。基於個人的理性與年輕時代的「信仰」,二舅努力承受住了生命的荒謬與虛無;但倘若此種「信仰」,對新時代的二舅而言已經全然陌生,或毫無吸引力地失效,那麼,於萬千主動或被動的存在主義者而言,唯有意識到自己對身處環境也具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影響與效力,或許才是一條創造生命意義,剋服「躺平主義」,達成自我救贖的動力之路。

*作者為德國漢學者,主要研究及興趣領域為文學史、電影、基督宗教本土化、國際關系等。此篇亦感謝Christa Strian夫人關於齊克果(Søren Kierkegaard)存在主義哲學的討論。 

*本文原載於《FT中文網》,經作者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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