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文嚴選:昨日歐洲與失落的文明— 《布達佩斯大飯店》的野心與趣味

2015-02-26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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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達佩斯大飯店》是對昨日世界,反其道而行的緬懷。(電影劇照)

《布達佩斯大飯店》是對昨日世界,反其道而行的緬懷。(電影劇照)

《布達佩斯大飯店》,看到博物館謀殺律師那個章節時,博物館的鏡頭一出現,我就不由得打了一個激靈:那分明是我曾在德雷斯頓看到過的某棟建築。一查,果然是茨溫格宮,巴洛克藝術的代表作,德國地標性的建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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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情節本來有點荒誕。律師發現有人跟蹤自己,為什麼要到快要閉館的博物館這種最適合謀殺的荒涼地方去躲避殺害?答案只有一個,導演韋斯安德森故意的安排。他一定要在歐洲人一看就明白的一座能代表德國的陰森古堡裡,來一場博物館謀殺案。德國、博物館、謀殺,整部電影裡最血腥的橋段就這樣成為一個精心安排的符號。

符號化是韋斯安德森在《布達佩斯大飯店》裡運用到極致的一個手法。這部電影充斥著各種文化符號,讓中土的文藝青年們看得眼花繚亂、熱血沸騰。不過我猜想歐洲人看起來大概更多的是會心一笑:那些符號對他們來說實在太日常太普通了,那就是他們所身處的歐洲的一個微縮宇宙。

在最新一屆奧斯卡評選中,《布達佩斯大飯店》獲得九項提名,並最終獲得四項包括最佳妝髮、服裝在內的技術獎項,讓這座「歐洲的微縮宇宙」得以在公映近一年後繼續停駐在人們的視野中。奧斯卡喜歡史詩大片,《布達佩斯大飯店》卻並非傳統意義上的史詩大片,這也是它難以與《鳥人》競爭最佳影片等主要獎項的原因。對於奧斯卡來說,這部電影大概比他們偏愛的史詩大片過於有趣過於複雜了,它仿佛一座影像博覽會,裡面裝滿了昨日的歐洲與失落的文明,但是卻很難成為奧斯卡的主菜。

不過,相比柏林,好萊塢對這部代表歐洲文明的文藝片已經算給足了面子。說起來,論精妙,《布達佩斯大飯店》不知道超出《白日焰火》多少個《一步之遙》。不過電影節往往就是這麼不講理,去年的柏林電影節,《布達佩斯大飯店》只拿了銀熊,至於金熊,給了《白日焰火》,那部註定一陣風就能刮走的電影。

現在回味起這事兒,才猛然想起來,德國人不可能把金熊給《布達佩斯大飯店》。這部電影整個就是在用最文明的說辭給納粹德國屠殺歐洲文明下一份判決書。這份判決書可比以往任何一部二戰題材的戰爭片所下的判決書都要重,連《惡棍特工》這樣血腥的判決跟它比起來也有點小兒科,那種差別就好比庶民的憤怒與上帝的哀歎之間的差別。雖然德國人並不否認那段歷史,但也不可能心甘情願地承認,整個歐洲文明衰落的賬都要算在那段歷史上。

和判決內容的嚴重相比,這份判決書的文辭又實在太過華美,簡直有點洛可可的形式主義玩世不恭味道。看電影的人們輕快地掠過那些美妙的鏡頭和情節,或許根本就察覺不到它的判決意味,只覺得好玩,像看一個博覽會。直到博覽會最終突然被一本護照和一把槍終結,布達佩斯大飯店換上凋敝的顏色,人們才黯然發現,這不止是一個博覽會,這還是一個別的什麼。於是德國人看出判決的份量了,中土文青看出昨日的世界了,至於好萊塢看出來什麼,從奧斯卡的頒獎情況看來,不過還是這點舊歐洲的審美趣味。

事實上,有關昨日的世界,導演韋斯安德森並未肯定它的存在。他選擇了一種嵌套的格式,讓故事包裹了一層又一層不同敘述者與傾聽者的外衣,這樣包裹了很厚的外衣後,故事就變成了《盜夢空間》(台譯:全面啟動)裡第四層的夢境,成為一個遙不可及的時空裡的一座夢幻建築,堅實而又虛幻,還有一個惡魔的影子,持續捶打這座建築,直到它黯然凋敝。

這樣的世界,或許本來也只存在於影片所致敬的對作家茨威格的想像中。韋斯安德森為茨威格搭建了一座影像墓地,在這個墓地中,讓人們流連的一切,似真似幻,在愛麗絲漫遊奇境般的敘事中,昨日世界發出一聲歎息。

值得玩味的是,人們最流連忘返的昨日世界,往往都跟一座建築有關,而這座建築,往往具有精緻的體制效應,甚至就幻化為體制本身。比如唐頓莊園,英國莊園文化的代表,它的生存體制是上下雙層結構,上層貴族的生活完全靠下層服務階層支撐,下層服務階層與上流社會如何在各自約定俗成的禮儀中不失身分地雙層運轉,而又不至於失控,是這個莊園中不斷在發生的問題的解決之道。然而,靠禮儀與規矩維繫的大型建築,只能存在於消息閉塞的前廣播時代,隨著時代大潮滾滾向前,服務人員不斷奔向新生活,「大小姐」也要自力更生去養豬。所謂昨日世界的美好,恐怕也只是對舊日生活緬懷的慨歎罷了。

「布達佩斯大飯店」,是一個反其道而行之的緬懷,利用了一把人們對建築體制的偏好。大飯店在現實中並不存在,它只是一個隱喻的載體。導演借助一座飯店,一個貴婦,一幅《蘋果少年》,一個飯店經理人,一個門童,一次大逃殺,編排了他的緬懷之旅。他甚至還寫了一本書,《十字鑰匙結社》(The Society Of The Crossed Keys)來索引他對茨威格小說內容的摘錄。

(貫穿電影全場的偽名畫:蘋果少年。)

要說韋斯安德森的厲害之處,就在於,他構建了一個想像的宮殿,而這個宮殿一旦在想像中落成,就好像真的一樣。

為了讓人們發現,在影片的結尾,這座宮殿已經敗落,他只是做了一個微小的動作:讓那幅貫穿全片的著名油畫《蘋果男孩》隨意地歪歪斜斜地掛在飯店大堂裡。

所謂歐洲,就這樣隨風而逝,不是因為破壞,而是因為遺忘。

*作者為中國資深媒體人,作家,曾任時光網總編輯、TimeOut中文版總編輯、新京報副總編輯等職。(原文刊載騰訊大家網,責任編輯:賈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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