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天安門不會再燃起黑色狼煙的時刻:《蒙古與伊斯蘭中國》選摘(5)

2022-03-26 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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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耳其長久以來作為維族的避風港,但這些維吾爾人擔心,土耳其可能會為了跟中國進行利益交換疫苗而拋棄維族人。示意圖,圖為「東突厥斯坦」圖像的面具。(資料照,美聯社)

土耳其長久以來作為維族的避風港,但這些維吾爾人擔心,土耳其可能會為了跟中國進行利益交換疫苗而拋棄維族人。示意圖,圖為「東突厥斯坦」圖像的面具。(資料照,美聯社)

2013年10月28日,一輛汽車衝進北京市內的天安門廣場,猛烈撞上高掛毛主席畫像的城樓,燃燒起來。車上有一名年老的維吾爾人母親與她的兒子媳婦,據情報指出,媳婦還懷有身孕;可以想像,對這家人來說,這是一場決死之戰。這起事件也將附近的市民捲入其中,包含一名日本人在內,一共造成43人死傷。看到那直衝天際的黑煙,讓我不禁想起2001年9月11日,在紐約爆發的大規模恐怖攻擊。如九一一是宣告伊斯蘭與西方世界對決般,我認為這起事件,也可以定位為中國版的「九一一事件」。從這裡我們可以清楚得知,維吾爾人不只在中國人(漢民族)稱為「西域」的新疆進行抗議,也在首都北京展開了抵抗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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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關專家從以前開始就指出「新疆會變成中國的巴勒斯坦」,呼籲中國政府改善統治方法(王力雄《我的西域,你的東突厥斯坦》,集廣舍,2011)。然而,情勢卻不斷朝惡化的方向演變。侷限於菁英階層、高舉民族自決口號的分離獨立運動,這樣的古老民族運動形式已經消失無蹤。從普通女性和她的農民兒子都投入戰鬥的事實,可以看出這場紛爭已經擴展到整個民族之間的層級,而維吾爾人的鬥爭已超越故鄉,朝中國人居住地蔓延。

一、在自己故鄉受到的壓抑與剝削

我在2013年3月,進行了一場睽違20年的新疆維吾爾自治區之旅。到1993年為止,我曾在那裡進行長達3年的調查。20年來的劇變,如下所述:

我在自治區首府烏魯木齊市往西端的喀什市的來回旅程中,每晚我都睡在市區的旅館。所有設施的大門口都設置金屬探測器,外國人和中國人可以自由出入,但只要被看作維吾爾人,就一定會受到嚴格的盤查。

維吾爾人信仰伊斯蘭,每天做5次禮拜,對他們而言是不可或缺之事。可是,不管是旅館或餐廳,到處都貼著「禁止禮拜」的告示。不要說宗教自由了,這根本就是赤裸裸地限制信仰。

我搭車在高速公路上奔馳;每隔幾十公里就設有一處檢查站,在手提自動步槍的解放軍監視中,人們戰戰兢兢地通過哨卡。儘管如此,中國人和外國人只要亮出身分證就能通行,但維吾爾人卻得排成一長列,接受另外的檢查。他們的身分證要經由特製的設備解讀,判斷是否為危險人物。如果有蓄著鬍子的男人,就會被當成「伊斯蘭激進派」,當場遭到監禁。

新疆維吾爾人遭中國以高科技和軍隊長期監控。(美聯社)
新疆維吾爾人遭中國以高科技和軍隊長期監控。(資料照,美聯社)

我在庫車歇息。庫車是古代的龜茲國,這裡歌和音樂以「龜茲樂」而聞名,也傳到了日本。可是,往日繁華的龜茲國、現在的庫車,卻籠罩在陰慘的氛圍之中。所有的維吾爾人門口,都貼上附有管區警察照片與行動電話的海報,上面寫著「如果發現進行民族分裂活動的人,立刻向我們通報」。當然,中國人的門口,沒有張貼這樣的海報。由此,可以看出他們對維吾爾人明顯的歧視與懷疑。

和我長期居留的1990年代相比,高樓大廈確實增加了,看上去似乎是有所「發展」;可是,住漂亮公寓、在豪華政府廳裡辦公的,幾乎都是中國人。「維吾爾人就算申請經商,許可證也不會下來;但中國人就算沒有文件,也可以為所欲為。」一位維族朋友如此感嘆。

新疆是塊乾燥的地方,只有在少數大河畔,零星散布著些許綠洲。這些綠洲無一例外,都被中國人組成的生產建設兵團所占據。生產建設兵團是一種半軍隊的組織,由政府供給新式的武器。每當維吾爾人和中國人因為灌溉用水而產生衝突時,中國人就用最新的武器射擊維吾爾人。我在旅程的途中,也在阿克蘇市的近郊看到警車包圍維吾爾人的村落,槍聲大作。

在柏油路上,有一列的大型卡車經過;那是將塔克拉瑪干沙漠出產的石油,運往中國內地的車隊。當地的維吾爾人,和石油的利益完全無緣。塔克拉瑪干沙漠東北部的羅布泊,是中國的核子試爆基地。中國人不只一次在維吾爾人、藏人和蒙古人的故鄉進行核子試爆,卻從不曾在中國人居住的地方進行試爆。我的司機對我說,因為核爆的緣故,維吾爾人罹癌的比例變得很高。

如此,維吾爾人在自己的故鄉,遭到後來的中國人壓抑與剝削。

二、從維吾爾人的立場思考與中國的關係

對於新疆發生的種種,日本傳媒大部分都是從中國人的政治壓抑、民族歧視、以及嚴峻的經濟剝削,來進行分析與報導。這樣的觀點固然正確,但仍有必要從維吾爾人的視角,來剖析民族問題的結構。

維吾爾人是突厥系民族的一員。突厥系民族分布橫跨歐亞大陸東西,總人口超過7億人。在這個突厥系民族的大家庭中,唯獨維吾爾人沒有自己的民族國家;其他同胞不是已經獨立,就是在俄羅斯聯邦(前蘇聯)中形成自治共和國。在中國的維吾爾人只享有「民族區域自治」權利而已——假如真的有。

維吾爾人如歐亞大陸的同胞般,致力於建立獨立的民族國家。他們在1940年代,曾經建立過一個「東突厥斯坦共和國」。在「東突厥斯坦共和國」中,也有新疆的蒙古人、哈薩克人與韃靼人加入,採取融合的體制。這個國家一直運作到要決定就此成為以維吾爾人為主體的國家、還是加入蘇聯的關鍵時刻。

可是,在蘇聯和中國間有關戰後體制的協定中,他們被決定留在中國領土內,而這種建構戰後體制的決定,作為少數民族的維吾爾人根本無權參加。大國憑著一己意欲,任意決定弱小民族的命運。換句話說,現在的戰後體制,是建立在少數民族的犧牲之上,因此瀕臨崩解是自然不過的發展。

中國共產黨從1920年代建黨之初到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夕,答應給予邊境各民族「民族自決權」,這是眾所周知的事實。然而建國之後,政策立刻做了一百八十度大轉彎,主張「因為美帝在新疆、西藏與內蒙古等地謀劃分離運動,所以不能給予民族自決,必須變更為區域自治」。在各民族看來,迄今為止中國共產黨掛在嘴上的「民族自決」云云,就是為了遏止邊疆人民脫離而採取的手段。因此,被欺騙的記憶一直在維吾爾人、藏人與蒙古人腦海裡揮之不去。

三、具有「中國特色」的殖民地支配本質

新疆維吾爾自治區自從納入中國疆域後,就發生激烈的轉變。在人口面上,1949年漢人僅有29萬人,現在已經膨脹到800萬人以上。這不包含各地駐紮的人民解放軍,因此實情更是不明。

對於中國人的侵略,我們該怎麼理解呢?我把移民屯田看做典型的殖民地體制,並進行研究(楊海英《化為殖民地的蒙古——中國的官定民族主義與革命思想》,勉誠,2013)。中國正在推動古典的殖民地主義支配,日本的研究者與輿論界卻對此事實視而不見。因為他們認定殖民地支配是西洋與日本帝國主義的產物,作為「人類理想國度的社會主義國家」是不可能有殖民地這一面的,所以遇到這點就陷入思考停頓的狀態。

所謂共產主義,是妄信國際主義,宣稱貧窮無產階級與貧窮農民可以越過民族界線團結為一,建設「美麗理想國度」的馬列主義者編造出來的謊言。在日本也有很多人相信這套謊言。然而,歧視、壓抑貧窮的維吾爾人、藏人與蒙古人的,卻是那些稱不上富裕的中國人,這個事實又要怎麼解釋呢(楊海英《沒有墓碑的草原》,岩波書店,2009)?這正是19世紀以來擺在人類眼前,未曾解決的課題。

四、透過賦予民族自決權,來解決民族問題

解決中國民族問題的有效突破口,究竟在哪裡呢?我認為,唯一的解決方法,就是立刻賦予各民族真正的民族自決權。讓居住在資源產地的原住民,管理開發當地的資源。讓各民族自由使用母語,並使用母語進行自由的言論活動。地方上行使權力的首長,不應是外來的中國人共產黨書記,而是由當地的少數民族來擔任。不只如此,如果少數民族不想和中國這個國家、乃至所謂「中國人」的群體朝夕共處的話,也應該給予他們分離獨立的權利,如此民族問題自然化於無形。這樣一來,各民族滿足於民族自決權,而中國人也能從給予周邊民族自決權的寬容中,獲得自信感。畢竟中國人不是經常表示「我們是飽讀孔孟經典的文明人,對於順從的邊境集團,都會給予籠絡」嗎?

給予各民族真正的自決權,不只能夠解決民族問題,對中國人而言也是一件幸事。今天,我們應該要清晰認知一個事實,就是維吾爾人的抵抗運動已經不限於其故鄉,而是波及到中國人所在的地區。中國人要是想安穩過日子,那就應該停止占據他人故鄉、刻意逆轉人口、並獨占各種權利的殖民式手段。

我們必須要求中國人,從意識上認知何為寬容的革命態度。抱持古來華夷思想的頑固中國人,又遭到了共產黨洗腦;因此,不管中國政府還是中國人都毫無根據地深信,一切所作所為都是對少數民族有益。將滅絕少數民族文化的同化舉動理解為「文明開化」、將把他人地下產出的資源運回中國內地的掠奪行為視為「經濟發展」,這樣的思維非放棄不可。但是,要中國人產生這種意識變革,相當困難。1930到40年代在中國進行觀察的美國史家拉鐵摩爾,就一語道破以下的狀況:

中國人一面對西方列強改造其固有習慣、促進其文明開化的行為感到憤慨不已,但另一方面,他們自己對各民族的鎮壓與同化,卻又遠甚西方列強(拉鐵摩爾《滿洲國的蒙古人》,太平洋問題調查會,1934)。拉鐵摩爾所見的中國,和現在的中國並沒有什麼不同,這是不爭的事實。

五、民族問題是國際問題

既然不能指望中國人在意識上做出改變,那世界又該怎麼辦呢?

首先,民族問題絕非中國主張的「內政問題」,而是國際問題。新疆的維吾爾人是歐亞大陸突厥系各民族當中的一員,同胞被中國人虐待的事實,突厥系各民族絕對不會漠視。藏人和印度共享同一個文明。內蒙古自治區的蒙古人和蒙古國的蒙古人,也同樣以「成吉思汗的子孫」自居。不管哪個民族,在中國疆域外有著共同生息的同胞,也都形成了另外的國家,故此,維吾爾、西藏、蒙古問題,自然打從一開始便是國際問題。

日本也和「中國的民族問題」脫不了關係。以新疆為例,過去中亞的文化就是透過絲路,一路傳抵日本。邁入近代以後,日本也和住在新疆的伊斯蘭教徒一起,欲創立包含阿富汗在內的共榮圈,以抵抗共產主義。西藏是佛教聖地,很多日本僧侶為了追求佛典,朝著世界屋脊前進。至於內蒙古,則是所謂滿蒙的一部分;日本人在此,和蒙古人、滿洲人一起建設、推動滿洲國的營運。中國政府與中國人以蒙古人在滿洲國時代曾和日本人「合作」為藉口,於1966年到1976年,對蒙古人展開大規模屠殺(楊海英《沒有墓碑的草原》,岩波書店,2009)。日本不管在古代或是邁入近現代,都與維吾爾人、藏人,乃至蒙古人的故鄉密切相繫;故此,對這些地方居民遭受巨惡壓迫、剝削的現實,自然不應坐視不理。

20190919-滿洲國軍飛行隊是支集結日本人、中國人、朝鮮人與蒙古人的特殊飛行部隊。(作者提供)
滿洲國軍飛行隊集結了日本人、中國人、朝鮮人與蒙古人。

中國的民族問題完全是人權問題。日本媒體也有報導,中國政府現在以「反恐」為藉口,日夜侵襲維吾爾人的村落,每次的犧牲者都以數十計。這樣的行動,經常伴隨人道危機,而人道危機是全體人類應當共同面對處理的事務。如果只因為有很多日本企業在中國設廠經營、或因為「日中友好」這種空洞的論調,就無視於少數民族面臨的人道危機,那我認為,這就是一種共犯關係(楊海英〈殖民地支配與大屠殺、以及文化清洗——中國民族問題研究的新視角〉,2012,岩波書店《思想》)。

最後,僅僅基於「中國若是解決民族問題,則中國人亦幸甚」這樣的願景,我想再次強調:比起「邊境野蠻人的幸福」,即便只是以自己的幸福為優先,給予包括中國人在內各民族真正的民族自決權,仍是唯一的解決方策。當民族自決權在中國確立的時候,天安門應該就不會再燃起黑色狼煙了吧!

20220317-《蒙古與伊斯蘭中國》立體書封(聯經出版提供)
《蒙古與伊斯蘭中國》立體書封(聯經出版提供)

*作者為蒙古裔文化人類學家。蒙古名「俄尼斯.朝格圖」,蒙譯日文名「大野旭」。現為日本靜岡大學教授。自1993年到2019年,每年都到內蒙古進行研究。本文選自作者著作《蒙古與伊斯蘭中國:一段貼近民族心靈的旅程》(八旗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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