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甸村的殉教者紀念碑:《蒙古與伊斯蘭中國》選摘(4)

2022-03-25 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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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國的維吾爾人面對中央集權政府的文化政策,其宗教、歷史正慢慢被抹除。(資料照,美聯社)

在中國的維吾爾人面對中央集權政府的文化政策,其宗教、歷史正慢慢被抹除。(資料照,美聯社)

在中國雲南省南方,有一處名叫沙甸的小小村落。這個村落位在首府昆明南方約200公里處,距離越南相當近。雲南人在邁入近代以後,比起往北連通中國內地,更加傾向於興建鐵路,尋求南方海域的出海口。通往越南海防的鐵路越過蒙自這座城市,沙甸村就位在蒙自的正北方。1975年,人民解放軍在這座村莊進行了大屠殺;我在2012年8月7日親自走訪現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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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沙甸為世界所知的理由

沙甸村的居民都是信仰伊斯蘭的虔誠穆斯林。伊斯蘭傳入雲南,是在蒙古帝國的元朝時代;當時,蒙古帝國把雲南的政治運作,交給從中亞移居此地的穆斯林。元朝滅亡後,他們和當地居民不斷通婚,卻仍堅守著原本的信仰。也因此,儘管他們漸漸忘卻中亞的阿拉伯語和突厥語,卻形成一個以中國話為母語的穆斯林集團。每當中國發生易姓革命、王朝交替之際,他們便成為壓抑的對象。不管在中國人的明朝、滿洲人的清朝還是中華民國時代,這些穆斯林的政治地位總是很低,但對他們鎮壓最猛烈的,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殘酷的鎮壓,以大屠殺的形式呈現;殺戮從1975年7月29日起,整整7天8夜,造成將近2000人犧牲,事件震撼全世界。

20220317-清真寺風的沙甸區公所(作者楊海英提供)
清真寺風的沙甸區公所(作者楊海英提供)

我從昆明市搭乘往蒙自市的遠程巴士,搖搖晃晃6小時後來到沙甸村。村子的入口處,有一棟奇妙的簇新建築物——為什麼中國的國旗會插在清真寺上頭?再仔細一看,上面寫著「中國共產黨箇舊市沙甸區公所」;原來區公所採用清真寺的風格。儘管如此,在圓頂上插上五星紅旗,還是會讓人產生一種共產主義和伊斯蘭共存的奇妙感。我自1991年起便廣泛遊歷中國西北部穆斯林聚居之地,但這是第一次見到清真寺風格的黨政機關建築物。

一群年輕女性颯爽地騎著摩托車,經過這棟獨特的區公所大門。她們的身上都裹著長袍,當中有些是帶著頭紗、把頭髮整個包住的少女。也有很多年輕人,正邊走邊傳簡訊。

「請問沙甸村大清真寺在哪裡?」

我向少女問路。其實從區公所已經可以看見清真寺,但我為了多做溝通,所以試著向少女搭話。少女纖細的身體裹在深黑色的長袍中,頭上戴著粉紅色的頭巾。雖然只能看到她的雙眼,不過那雙微微帶著藍色的眼眸,相當美麗。

「就在那裡唷。」

少女指往清真寺的方向後,帶我一同前去。在宏偉的清真寺前面,聚集了十多名年輕人,少女加入他們的行列;看來,她大概是要去約會吧!

20220317-沙甸大清真寺(作者楊海英提供)
沙甸大清真寺(作者楊海英提供)

殉教者的紀念碑

在清真寺的兩側,豎立著「愛國」、「愛教」的看板。中國也是穆斯林的祖國,要同時熱愛中國與伊斯蘭,展示宗教與共產主義可以並存;這兩面看板,正是最徹底的洗腦教育象徵。在中國全境的有伊斯蘭所在的地方,均能看見這種宣傳口號;最近連內蒙古和西藏地區,也被強制灌輸上述概念。

「我想去紀念碑那邊。」

我對計程車司機這樣說。「喔,是沙希德(shahid,殉教者、犧牲者之意)碑嗎?」司機回應。「好,我帶你去!」說完,他便一腳踩下油門。紀念碑位在距清真寺幾分鐘車程處,村子北側的山坡上。我跟司機說因為關心伊斯蘭,所以從日本前來調查沙甸村屠殺事件,司機聽了之後勉勵我說:「請務必把這起事件詳細寫下,在日本廣為宣傳!」然後,他堅決不收我計程車車費。看來,這起事件讓沙甸人至今仍然耿耿於懷。

往沙希德碑前進,需要經過一片廣大的墓地。伊斯蘭都採土葬方式,也有很多新建的墳墓;一個人走在路上,確實會感到害怕。首先,我抵達了第一座比較小的沙希德碑。在這座碑上用漢文寫著簡單的事件來龍去脈,內容是將屠殺的責任,歸咎於以毛澤東夫人江青為首的「四人幫」。從這裡再登上石造的階梯,另一座巨大的沙希德碑便聳立在眼前。在紀念碑正面刻著以「滿江紅」為題的詞,內容是哀悼血腥屠殺;在碑的底部台座上,則分別刻著九百名殉教者的名諱。上面也有用阿拉伯語寫成,簡單彙整事件概要的文字。在這裡,儘管是紀念碑也要分成2座。

20220317-聳立在沙甸村的殉教者紀念碑(作者楊海英提供)
聳立在沙甸村的殉教者紀念碑(作者楊海英提供)

當我仔細端詳紀念碑,正準備離去的時候,一位姓王的70多歲老人,帶著孫子一同前來。王老先生說,自己是來上墳的;他的親戚遭到解放軍殺害,就長眠於此。王老先生雖然運氣好躲過一劫,但家裡卻遭到砲擊,被燒成一片白地。而他幾乎每天都會來這裡祭拜。

這時正值全世界穆斯林的齋月期間,鎮上的餐廳不到傍晚是不會營業的。我在傍晚時分,踏進一對據說是來自新疆維吾爾自治區昌吉回族自治州的年輕回族夫婦經營的店裡。因為我在1990年代曾經去過昌吉回族自治州好幾次,所以我們很快就聊開。這位丈夫曾在沙甸村的伊斯蘭學校就學,相當喜歡氣候溫暖的沙甸;不只如此,因為新疆維吾爾自治區的宗教鎮壓政策實在過於苛酷,為了追求自由,他才移居到沙甸村。

在和回族夫婦閒聊一陣後,外面傳來悠揚的喚禮聲,召喚人們前去晚禱。男人們慢慢走向沙甸村的大清真寺,我一邊遠眺他們祈禱的景象,一邊朝旅館前進。這次我搭的是一位維族青年駕駛的車。他也是為了追求新天地,從不自由的新疆維吾爾自治區前來沙甸村的一員。維吾爾人在自己的故鄉,被身為「後來者」的中國人剝奪自由,這個事實在南國的雲南省也展露無遺。

三、穆斯林的集體記憶

第2天的清晨,我在喚禮聲中醒來。雖然我不是穆斯林,但不知為何打從心底喜歡喚禮聲,總覺得有種讓人神清氣爽的感覺。

早上的第一項任務,就是前往那座清真寺風格的區公所;我和沙甸村的副書記王莉萍(音譯)約好在那見面。王小姐是雲南大學的熟人介紹給我的,她是一位充滿知性的女性,對村中的歷史知之甚詳。我在事前得到建議,因為現在正值齋月,不只白天不能吃東西,有些虔信的穆斯林,甚至連吞口水也不行,因此訪談時間在一小時內為佳。王小姐為身為客人的我端了杯茶,但因為在齋月期間,所以我也客氣地推辭,然後便開始聽她訴說:

我出生在1968年,親身經歷了那場戰禍。我家有6個兄弟姊妹,當時7歲的我,對那場戰禍直到今日,仍然恍如隔日般記憶猶新。我的母親在那時候殉教,村子遭到7天8夜的砲擊;數不盡的燃燒彈和汽油彈,一直射進村莊當中。

遭到砲擊的村民,全都躲進建物中避難,可是建物也瞬間就燃燒起來,變成一整面的火海。我的母親為了守護姊姊和妹妹,在床上被砲彈擊中;繼母親之後,姊姊也跟著殉教,父親則失去了雙眼。我也親眼目擊到好幾個孩子,在我眼前被汽油彈擊中,整個人被大火包圍著殉教。

沙希德紀念碑上銘刻的900人,只是名字可以確認的部分罷了。在那個時代,不管那個家庭,最少都有4、5個孩子;經過1周以上的持續屠殺後,有很多家庭都是全體殉教。當紀念碑刻上名字的時候,殘存的我們都只記得大人的名字,卻不知道被殺害孩子的姓名。所以沙希德紀念碑上,其實只記載了大概半數犧牲者的名字。

王小姐靜靜地說著。她用穆斯林的表現方式,將「犧牲」說成「殉教」。我問她,為什麼沙甸村的穆斯林會被中國共產黨選為屠殺對象呢?她的回答是:原因有2個,一個是宗教鎮壓,另一個是貧困化。

1949年前的沙甸村相當豐饒,信仰也很自由,堪稱是幸福的世外桃源。但社會主義制度來了以後,馬上徹底否定了宗教。他們說宗教是鴉片,下令不准信仰宗教;不滿18歲的人不准去清真寺,大人也被強逼著放棄信仰。不只如此,他們還強迫村民養豬,也就是採取刻意逼穆斯林做伊斯蘭忌諱的事,從而否定宗教信仰的政策。我們打從一出生就是穆斯林,從小開始與其說是前往清真寺禮拜,不如說是在清真寺薰陶下長大;因此政府的禁令,實在讓人相當受不了。

接踵而來的還有貧困。那是個食物嚴重不足的時代。連續好幾年災荒,僅存的些許收穫也被國家強制徵收,農民手邊連一點糧食也沒有。農民只好私下進行物物交換,在避人耳目的地方,悄悄耕作能換錢的作物。這件事被政府察知之後,認為是資本主義的死灰復燃,於是朝村裡派遣工作隊,將村民置於監視下。

工作隊進駐清真寺,直接就睡在裡面。他們不只吃豬肉,還刻意將骨頭丟進村中的井裡。村民雖然逼不得已必須養豬,但從不吃豬肉,如今生活用的水井被丟進豬骨頭,已經讓人無法再忍耐下去了。村民前往昆明市向省政府陳情,結果卻反而被政府認定村民在計畫反革命暴動;於是政府下達了出動解放軍的命令,要在「24小時內收拾反革命暴動」。大屠殺就這樣開始了。

即使是在壓抑的時代,人們還是默默地、堅強地守著信仰。在屠殺中倖免於難的村民被帶到蒙自市;年輕人被送進政治學習班,接受洗腦教育;家人被殺害後,還得接受政府做出、犧牲者都是「反革命分子」的結論。我也進了醫院,接受砲擊受傷的治療。

即使洗腦持續進行,屠殺的記憶也不會消失。就算是站在外面的十來歲青少年,也都知道那場大屠殺;沒有一個家庭,沒有出現被害者。這是民族的集體記憶。

王小姐看著窗外訴說。在清真寺附近,聚集了許多的少年少女。風景,昨日依舊。

20220317-《蒙古與伊斯蘭中國》立體書封(聯經出版提供)
《蒙古與伊斯蘭中國》立體書封(聯經出版提供)

*作者為蒙古裔文化人類學家。蒙古名「俄尼斯.朝格圖」,蒙譯日文名「大野旭」。現為日本靜岡大學教授。自1993年到2019年,每年都到內蒙古進行研究。本文選自作者著作《蒙古與伊斯蘭中國:一段貼近民族心靈的旅程》(八旗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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