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健民專文:在波平浪靜處安身─台灣會是我的棲身之所嗎?

2022-03-17 0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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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言論空間緊縮猶如一個大監獄。圖為2021年香港警方國安處執行逮捕與搜索媒體的行動。(美聯社)

香港言論空間緊縮猶如一個大監獄。圖為2021年香港警方國安處執行逮捕與搜索媒體的行動。(美聯社)

2021年7月19日,我終於坐在往臺北的飛機上,那已經是我出獄1年4個月後的事情。在獄中我多麼渴望能離開香港去一個可以呼吸自由的地方,但為何遲遲未有成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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獄中讀歷史小說《曾國藩》,說這位晚清大臣在中年以後得一高人點撥,勸他「莫從掀天揭地處著想,要在波平浪靜處安身」,那話說到我的心坎裡。我半生致力建設中國公民社會和爭取香港民主普選,但前者幾近搖搖欲墜、後者更是遙遙無期。為此志業我被關進牢中,雖是心安理得,亦難免身心疲憊,自然想找一風平浪靜處歇息。

讀《百年追求》,見蔣介石在撤退至臺灣時為了穩住局勢,便籠絡本土士紳,多次派員到日本遊說林獻堂先生歸臺,所得的回覆竟是:「危邦不入、亂邦不居,是聖人教訓。」要知道林獻堂一生為臺灣鞠躬盡瘁,在日治時期每年花鉅款資助「臺灣議會請願運動」,爭取成立民選議會;他亦支持臺灣文化協會,通過出版、讀報、講習啟迪民智,爭取自治。他曾代表臺灣到南京出席日本投降典禮,但最後在二二八事件中竟被列入叛逆名冊的首名。因為對國民黨政府澈底失望,他寧願客死他鄉,亦不入危邦。在獄中讀到這故事,不禁感嘆香港同樣是一危邦。

2020年3月14日(我在獄中行為良好,因而自動減刑三分之一),我步出壁屋監獄,向在場迎接的朋友說:「獄中日子雖然艱難,我卻沒有一刻後悔。」戴耀廷和我說外面有許多事情等著我來推動,但徘徊在我腦海的卻是曾國藩和林獻堂的幽靈。回家與親人重聚,感到滿屋色彩斑斕、每粒米飯分外甘甜。我計畫稍事休息,便積極考慮接受臺灣國立政治大學江明修院長的邀請,到該校任客席教授。誰知當我重返這個變得滿目瘡痍的城市,目睹人們因為「反送中運動」(反對香港政府修訂《逃犯引渡條例》)的挫折而淹沒在沮喪和憂傷之中,反而依依不捨,甚至覺得應與這個城市共浮沉。

從小監獄回到大監獄

香港已變成了一所大監獄。我看見中文大學二號橋(反送中運動中警察與學生決戰之地)圍起了和獄中一樣帶有刀片的鐵絲網,也看到警署和重要政府建築物被水馬(充水式護欄)重重包圍和警察經常在街上或地鐵站檢查市民的身分證。2020年7月1日《國安法》實施,白色恐怖迅速蔓延,學者朋友陸續收到出版社通知,終止一些涉及反送中運動的出版合約,出版我的《獄中書簡》的出版社亦決定暫停業務。然後國安署在8月拘捕黎智英及其家人、《蘋果日報》的高層和香港眾志的周庭。2021年1月則大搜捕多名民主派人士,指他們參與民主派初選是串謀顛覆國家。其後陸續有民主派人士因為言論或籌款支持流亡抗爭者而被冠以不同罪名拘捕,弄得人心惶惶。因為國安署經常在早上6點到家裡逮人,有泛民主派和傳媒朋友告訴我,清晨聽到門外有聲音便會以為是警察上門拘捕。試問誰能在暴政下安眠?

我既已決定不再「從掀天揭地處著想」,出獄後便沒有參與任何抗爭組織或行動。我念茲在茲的,是那些因反送中運動被捕的年輕人和被國安署以「莫須有」罪名關押的老朋友,希望以我坐牢的經驗,協助他們安住當下、不被高牆鐵窗摧毀他們的意志。這是出版《陳健民獄中書簡》(香港版)的首要原因。

佔中三子:戴耀廷、朱耀明、陳健民(由右至左)。(美聯社)
佔中三子:戴耀廷、朱耀明、陳健民(由右至左)。(美聯社)

牢中讀書忘記春去秋來

於是我便帶著《獄中書簡》和許多等候審訊的被告和一些已被關押的被告的家人會面,讓他們對於獄中生活有較充分的心理準備,減少過度的恐慌。在那些聚會中,看著一些被捕者幼嫩的臉孔和在旁眼泛淚光的家人,感觸良多。分組討論的時候,有些家長難以相信子女會捲入暴力罪行(年輕人的勇氣的確超乎想像),更多是坐立不安擔心子女在獄中被虐待(都會提到電影《監獄風雲》的暴力)。我除了講解獄中的規矩、囚犯的文化,更會分享讀書、運動和其他有助維護自由心靈的方法。對於家人,最重要是勸他們好好生活,才能減少在囚人士的內疚與掛慮。

在獄中三百多天,我體驗到閱讀可令人跨越高牆,穿梭於歷史不同時空、沉思在宇宙人生的課題中,不單讓本來空洞的獄中生活變得充實,讀著讀著,更會忘記春去秋來,日子比較好過,因此致力協助獄中的抗爭者(手足)讀書。我和一些支援小組合力開具書單讓獄中手足參考,或者按他們的意願去搜購書籍,每人每月送6本書進去(這是監獄規定的最高數量)。有些大學老師自願按手足的需要為他們設計課程和書單,亦有老師以通信方式輔助手足深入閱讀。因為購書和聘請專人協調上述事宜需要金錢,我便舉辦多場《獄中書簡》簽名會籌募經費,市民踴躍支持,慷慨解囊。

其中有一次在上環見山書店舉行,我在店外的空地擺上小桌檯,索取簽名的市民可坐下來閒聊幾句。許多人甫坐下來便淚流滿臉,除了感激我和其他雨傘運動的被告代替十萬計的佔領者坐牢外,還一一細說在反送中運動中市民的委屈和政府的麻木不仁。排隊的人龍綿延不絕,站滿了書店旁的後巷。工作人員說許多人等了超過一小時,囑咐我不能再像中醫看診般望聞問切,但我實在感受到許多人內心滿載悲憤,必須找到樹洞好好傾訴……

臺灣作為棲身之所

探監、寫信、送書、說書,出獄後我日復一日在做著這些微小的事情,即使接受了政治大學的邀請,仍是依依不捨,壓到最後關頭準備起行卻又因疫情問題遲遲未獲簽證。因為香港形勢愈來愈危急,家人對我的處境憂心忡忡,每天催促,直到我安全登機才放下心來。在機上闔上眼睛,感覺是出獄後首次真正放鬆自己。飛機快要降落到桃園機場,遠望窗外,藍天白雲下是連綿的田野、沿著海岸線是一座座發電風車在碧海白浪前徐徐轉動,讓我感到久違了的安全感和自由。臺灣會是我棲身之所嗎?

感謝聯經出版公司的林載爵先生提議在臺灣再版《陳健民獄中書簡》,其中一個原因可能是林太太說我原來的版本字體太小、欺負老花眼。如果臺灣版的字體夠大,大家從此書中可以讀到香港在2019年漫天烽火的時候,一位因參與民運而身陷囹圄的學者,如何安靜地在獄中細嚼中臺港歷史、思索華人社會的前路。我更希望這些書簡能令臺灣的年輕人體驗到專制的邪惡、自由的可貴。目睹香港急速淪陷,臺灣更要捍衛得來不易的民主憲政,發展出更務實的政黨政治、更客觀理性的傳媒、積極參與的公民社會,才能深化民主,讓臺灣成為華人社會的民主燈塔!

*作者為前香港中文大學社會學系副教授、香港中文大學公民社會研究中心主任、中國研究服務中心主任。積極參與公民運動,2014年因佔領中環事件而被指稱為雨傘運動領導人,並被判刑16個月,後因在獄中行為良好,於2020年3月14日獲釋。2021年9月應邀來臺,任政治大學社會系客座教授。本文選自作者著作《受苦與反抗:陳健民.獄中書簡》(台灣版,聯經)序文。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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