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照專文:誰說青春留不住

2015-02-17 05: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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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青春轉換為文字,那麼青春就可以留駐在一代又一代年輕人的熱情裡。(翎翔提供)

當青春轉換為文字,那麼青春就可以留駐在一代又一代年輕人的熱情裡。(翎翔提供)

這本書,原來要叫做『給青年的回信』,因為裡面所收的五十篇文章,幾乎每篇都是針對一封我所收的信、我聽到的疑惑或批評意見而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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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個充滿問題,而且積極追尋答案的年代;還有,那是一個大家還認真寫信,甚至認真期待回信的年代.那些信,大部分都是透過報社或出版社轉到我手中,或薄或厚,信紙或古板或講究,字體或大或小或粗獷或娟秀,然而字裡行間有一份共通的味道,今天回頭看,清楚屬於那個時代的味道。

拆開信,讀完第一段,我總是無可避免地想起楊牧的詩句:

有人問我公理與正義的問題

 寫在一封縝密工整的信上,...

 ...他顯然歷經

 苦思不得答案,關於這麼重要的

 一個問題....

是的,不管用甚麼樣的語氣表現,信中毫無疑問地發散著思考的力量,其成就與限制。他們以思考來關心自己的人生、周遭的環境,但走到思考的盡頭,他們赫然發現等著他們的,不是原本想像的安心答案,而是更多的問題。

關於那個時代,我寫過這樣一段描述:

「在那個時代,整個社會煥發著找尋答案與提供解決的熱情.為了尋找答案,所以在很封閉很艱難的環境裡,依然飢渴地吸納別人──時間或空間上的別人──曾經製造、整理出的答案....

「那是尋求的時代.追尋自我、追尋真理、追尋正義、追尋霎那的美與永恆的愛、追尋所有值得與不值得追尋的夢與理想.那份一直在路上的感覺,不安、惶惑、遲疑、猶豫、困頓、矛盾,但就是沒有停下來,不會想要停下來的舊時光、老年代。」

出於這種尋求的熱情,他們從各個不同的角落,給不同的人寫信,問各種不同的問題,想像著,也許名字被書寫在收信人欄上的這個人──這個別人──可以提供甚麼有效有說服力的答案。

所以他們會寫信給我,一個其實自己也陷入在追尋過程中,但因為性情、因為習慣、因為所受的學術訓練影響,經常對外表達出過於強烈、堅定、雄辯意見的人。那幾年,我收到了上百封這類的信吧,另外在各種聊天、演講、座談的場合,聽過更多這類問題與討論,我沒有理由不回信,儘管我不見得有把握有資格回答回應那些問題,但身在那樣的時代氛圍,我讓自己成為龐大追尋浪潮中的一片對話應答浪花。

收在這本書裡的,就是一部份的回信。思考必然不夠周延,語氣不見得能隨時保持冷靜,但真切參與對話、提供應答的態度,卻絕對是真誠的.

(風傳媒余志偉上傳)

這本書,一度要叫做『青春:熱情之必要、困惑之必要、反叛之必要』。那是因為2014年台灣社會的騷動,尤其是春天時爆發的「太陽花學運」,看到那樣的青春反叛力量,才讓我回頭找出了自己過去寫的這批文章。

「太陽花學運」最熱鬧,得到社會鋪天蓋地支持的當口,我在臉書上寫了一段這樣的文字:

「那是一個想像比現實重要的時代,我成長的時代.在台大,在那小小的朋友圈裡,我們最大的競爭,是看誰能花最少的時間,學習一種新的外國文字.我們最大的虛榮,是找到一本困難的理論書,努力向朋友證明我讀懂了,有能力可以對他們解釋書到底在講甚麼。

「一個又一個暗夜,男生宿舍大門外的麵攤,逞強地喝著難喝得要命的米酒加保利達P,趁著酒意,放肆自己的想像,不是任何未來自己事業生活的想像,而是對於一個更美好的台灣未來的想像。

「我清楚記得那一夜,離當兵退伍大約只剩一個月,我帶著在步校被政戰部整了許久竟又沒整倒的疲憊與興奮,回到台大,找尋幾位留著唸研究所的老友.我們回到長興街上,回到那個神奇地沒有任何特色,也就不會有任何改變的麵攤上,聊了通宵.那一夜,我說出了我可笑的心願:『拜託上天,讓我活著看到國民黨交出政權!』我的老友,他們都沒有笑,因為那時候,我們誰也不知道那有甚麼好笑的,只覺得沉重、激憤。

「沉重激憤中,我們開始認真討論『運動』,那當然不是sports,是movement,憑藉著各自的閱讀經驗,勾畫出一套我們想像中,從法國大革命到六八年巴黎學運累積下來的『運動智慧』與『運動倫理』。

「那已經是快三十年前的事了,但我從來沒有忘卻過到了天將亮,麵攤要收拾了,我們所得到的答案.『運動倫理』守則的第一條:不可以『詛咒給別人死』,當自己不在運動第一線,不需承擔鎮壓風險時,絕對不可以鼓譟叫好加溫,我們討論了北大校長蔡元培當年感慨評述『五四運動』時引用的話:『殺吾馬者道旁兒』,是的,馬兒會被路邊小孩叫好鼓勵刺激跑到死,運動最怕的,也就是被旁觀者鼓掌升高到無法掌握、無法收拾。

「『運動倫理』守則的第二條:運動是一種權力形式,也就必然遵從可怕的權力法則:『權力使人腐化,絕對的權力絕對使人腐化』,所以要有能夠制衡、監督運動,讓運動不要變得自大高傲的力量,但要小心,制衡運動的聲音,一不小心就會和體制打擊運動的力量結合在一起,成了體制的幫兇,這中間有著最難拿捏的分寸。

「從坐了一夜的小板凳上腰酸背痛地起身時,帶著一點年輕時難免會有的自我悲壯情緒,我們半開玩笑地分配任務,有人點火,有人組織,有人前衝,有人專門準備送牢飯,而我分到的,就是『監督運動,讓運動不要墮落!』

「三年之後,我人在美國,台灣爆發了『野百合學運』,當夜一起長談的朋友中,有好幾個人真的跳進了運動裡.隔著太平洋,我別無選擇,只能擔負起『監督運動,不讓運動墮落』的角色。 

「信守自訂的『運動倫理』守則,前面幾天,我緊張地蒐羅來自台灣的訊息,判斷狀況.等到『中正廟』前聚集了上萬人,甚至有教官帶隊的學生到場參與,我寫了第一篇文章,標題是『這樣的學生運動』.這篇文章交給了當時最熱情支持學運的『自立早報』,因為我的批評批判是要講給學運裡的人聽的,不是要從外面打擊、否定學運。

「我的立場,簡單說,堅持學運的根本價值在其『基進性』.那一年,真湊巧,一方面我正隨John Rawls教授讀民主理論,另一方面,清大教授傅大為剛好到哈佛來訪問.他們兩人對我形成這個立場,從不同方向有了很大的影響。

「『基進』二字,就是傅大為對radical的特殊翻譯。平常在中文裡,我們一般將radical譯作『激進』,但傅大為從字義與觀念上更精確地解釋了這個字,radical不必然激烈,真正重點在於『徹底』,一路追究到底。

「學生運動必須『基進』,否則就失去了其合法性,學生擁有的,是自由不受特定利益與政黨牽扯的身分,以及對於知識真理追求的責任,其他人顧慮工作、牽絆私利、擔心生活,不得不做各種妥協,無法徹底堅持是非.因而如果學生不能將問題問得更徹底,不能提供別人提供不了的深刻答案,那為什麼要有學生運動?如果學生要求的,不過就是社會上已有的要求,學生提出的答案,缺乏思想的深度,又憑甚麼企求別人滿足他們的要求?

「我用這個標準,批判九0年『野百合學運』,批判我自己親密的思想戰友.二十多年後,我仍然遵照自我堅持的『運動倫理』守則看待學生運動,仍然用同樣的標準,衡量批判比我整整小了一代的運動者。」

這樣的文字,表面維持了理性邏輯的推展,然而一個字一個字在鍵盤上敲下來的過程中,我明白感受到身體內在沒有停歇過的微顫.而且是奇妙的雙重時光堆疊產生的雙重顫抖,面對現實青春熱情時的顫抖,和回顧回憶自己青春時代的困惑與堅決時的顫抖,彼此相加,卻又彼此拮抗。

寫完這段文字,我另外用筆在紙上潦草地寫了幾個大字:青春、熱情、困惑、反叛、決心、孤獨.然後起身,下意識地從書架上拿下了一本自己過去出版的書。

(一本書走過十八年,青春,在文字中留駐。)

現在這本書定案的書名是『誰說青春留不住』,因為裡面留住的,是我自己在青春剛逝,三十歲出頭時,所想所觀察所主張所批判的.那一年,從一九九六年五月到一九九七年五月,我在『中國時報.人間副刊』上寫了一整年每周一篇的專欄。

與此同時,我先是在台中靜宜大學兼任,教兩班「台灣文學史」課程,在體制外的「台灣文化學院」教「戰後台灣政治經濟」,後來又在政治大學開了一門「台灣現代詩的抒情傳統」。

與此同時,我又一度接任了民進黨國際事務部主任,在我任內經歷了「彭婉如事件」和一次激烈的縣市長選舉。

與此同時,我持續閱讀,持續寫作,當然也持續在台灣生活,感受一個快速變化社會帶來的種種衝擊。

這些,都以介於勳章與傷口之間的形式,存記在這批文章中.雖然那個時候,我自認已經走完了青春,十多年後回頭讀,其實裡面滿滿都還是帶著青春餘味的情緒、口氣,急著想將自己的體會傳遞給比我更年輕的人,用自信不保留的方式彰顯自己的立場,毫不退讓地面對論敵堅守陣地。

那是一種肯定與感傷、前瞻與懷想的奇特混和,只存在於青春後期、中年前期的生命輝煌中。

那樣的輝煌,當然早已黯淡褪退,然而慶幸地,因為我和文字之間的緊密關係,本該黯淡的竟能仍在紙頁上發光,本該褪退的竟依舊鮮亮於行間,於是我不得不同意出版社編輯提供的昂揚呼喊──「誰說青春留不住?」追尋過、思考過、辯論過、在希望與絕望之間真切擺盪過,更重要的,曾經坦率刻骨用心將這一切書寫為文字,那麼青春可以留駐,不留在自己臉上、身上,而留在其他年輕人被這些文字挑起的熱情中,那份願意面對困惑、發散叛逆的熱情。

這本書,曾於1997年以『Café Monday』的書名,由「聯合文學」出版發行過,十八年後,改交由「時報出版」重編重出。

*作者為知名作家。本文為《誰說青春留不住》(時報出版)自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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