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培麗觀點:「甘露水」從具體的生命狀態點化台灣的藝術靈魂

2022-01-06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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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露水裸體女性腳邊活生生的小蛤蜊所傳達的一種意象的存在,細膩的提醒並帶領觀者思考超脫狹隘女性裸體的討論而觀注深化生命與關懷,「藝術的哲學性與藝術性本身終究合而為一」。(作者提供)

甘露水裸體女性腳邊活生生的小蛤蜊所傳達的一種意象的存在,細膩的提醒並帶領觀者思考超脫狹隘女性裸體的討論而觀注深化生命與關懷,「藝術的哲學性與藝術性本身終究合而為一」。(作者提供)

天才早逝!在短短36歲的生命裡留下47件令人讚嘆的雕塑作品,它就是台灣第一位雕塑家黃土水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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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1920年代開始雕塑家黃土水先生數次入選帝國美展吹起了台灣雕塑藝術的號角,也是台灣入選日本帝國美展的第一人,更是台灣第一位著名的雕塑家。此刻正在北師美術館展出的「甘露水」裸體女性雕塑,塵封半個世紀出土呈現在國人眼前 ,其意義自然也就不可小覷。

它不但喚起的是雕塑藝術在人文美學思想上重新思考的意義,到底雕塑藝術的具象是否可能也寓意抽象的意義?世人又該以什麼眼光看待裸體雕塑作品?甚至也在某種程度上昭告台灣的民眾,雕塑藝術亙古不變地記錄了人類社會文化哲思與演變的重要意義。

甘露水。(來源:北師美術館臉書粉絲頁)
世人又該以什麼眼光看待裸體雕塑作品?(來源:北師美術館臉書粉絲頁)

自幼在台北祖師廟後街成長的黃土水,每天看著寺廟雕刻師傅雕刻佛像,耳濡目染之下,在就讀國民學校時畢業交出一尊李鐵拐木雕像,造型完全有別於寺廟佛像的雕刻,他雕刻的李鐵拐翹起一腳靈活生動的型態,木刻紋路也極為細膩,引起老師的驚嘆,遂推薦其進入東京美術學校就讀,於是黃土水開始接受學校裏的日本寺廟雕刻老師的教導,同時學習西方的雕塑藝術,這些背景不難在甘露水這件作品上看到融合的影子。

甘露水是一位裸體女性站立在蛤蜊中的大理石雕塑作品,在日據時代1919年創作,1921年入選日本帝展,(是其繼山童吹笛後第二度入選帝展,)雕像幾乎跟真人比例一樣大,是以真人比例雕塑的年輕女性裸體作品,挽起的頭髮呈現出美麗柔順的線條,輕閉雙眼寧靜的臉龐仰望天空,有種祈禱無瑕的感覺,雖是大理石雕刻,卻能在石塊上完美呈現出肌肉理路與光滑柔和的肌膚感,其柔美的女性姿態皆完全展示雕塑家對身體結構比例解構功力。造型方面不禁令人想起文藝復興時期義大利著名畫家波提切利的一幅維納斯的誕生圖,微風吹動一頭長髮遮住重要部位的美麗女神維納斯站立在扇形貝殼上,而甘露水則是年輕裸女站立在打開的蛤蜊中,有異曲同工之妙。

其實「甘露水」這個名詞對於佛、道信眾而言並不陌生,與觀世音菩薩有關,甘露水是觀世音菩薩淨瓶中的水,觀音以楊柳沾一滴水普潤眾生。黃土水自幼生長在廟宇附近,想來對佛教已根深蒂固,他捨棄東方慣用的雕刻材料木頭,選用了西方雕塑熟悉的材料大理石,呈現的卻是台灣民眾所孰悉的甘露水,較之於波提切利形而上的維納斯,甘露水對台灣而言顯得更親近更深化人心。此雕像呈現誕生在海洋的蛤蜊中,被稱為台灣版維納斯,結合中西藝術材料與創作思想的作品,充分放大了黃土水作品的藝術內蘊。

此外在整體的藝術表現上,甘露水雕塑作品的女性雕像腳邊有三顆蛤蜊,雕像左腳邊兩顆,右腳邊一顆,左右各有一顆呈現吐沙狀,生動地伸出蛤肉,由此可見黃土水欲表現在海水中剛新生的蛤蜊女神,以蛤蜊吐沙狀讓整體雕塑作品有了生命的動態感與意涵,意味新生的純潔、新生的生命。

甘露水。(作者提供)
甘露水。(作者提供)

雖然關於作者為何將作品命名為甘露水?今已無法從黃土水口中或文件中得知,說法也各有不同,但在作品的表現與寓意大概也能領會一二。在佛教裡曾說觀音菩薩有三十三個法相,第二十五相就是蛤蜊觀音,蛤蜊觀音居於兩扇蛤蜊中或是乘於蛤蜊上渡海救苦勸善,蛤蜊觀音還特別有寓意是一帆風順、漁業興旺之意。黃土水先生以現代女性作為主體,是雕塑家在藝術創作上區別於宗教雕刻藝術,做了更高層次的表現,極近似蛤蜊觀音法相的形式,或可視為集其宗教哲思與美學藝術的一件作品。

就年代來看1919年黃土水先生創作這個女性裸體雕塑時,應該無法被保守的東方社會所接受,但在西方裸體雕塑藝術領域並不是特殊的型態。也因此有學者認為黃土水先生可能是為了不想被列為異樣眼光看待,因此藉甘露水之名避免批評。不過吾人以為此作品在1919年創作,在1921年入選東京帝國美術展,也是台灣第一位入選東京帝國美術展的藝術家,次年1922年他又創作了全裸雕塑「擺姿勢的女人」,也入選帝展,並沒有借神之名,完全以體態實際的狀態命名來看,甘露水以神之名避免異樣眼光感覺似乎看不出足夠的證據。反而甘露水更像是對大地生命深思的作品,借蛤蜊觀音以雕塑作品寓意關懷台灣。

探究命名或許有助了解藝術家創作的用意,但任何雕塑作品除了創作動機外,更不可忽視的是它所具有的藝術表現、雕塑實力,及其重要的意義甚至哲思。雕塑藝術最引人讚嘆的就是肌理、造型和線條,不同材料呈現的美感也大不相同。黃土水是以深厚的木雕實力為基礎,他最熟悉的是木雕,木雕的美以線條為最。但他接觸西方美學教育後,西方自文藝復興時代起有豐富大量的大理石雕像,無疑激起他用大理石作為創作材料的慾望,但他畢竟受的是東方思想,也有木雕厚實的基礎,於是黃土水的大理石雕塑在細節雕刻上仍保留細膩的木雕功力,從甘露水作品女性挽起的頭髮紋路,手部腳部的細膩柔嫩感,甚至是胸部都可以看出此原型的女性是很年輕的女生,這就是黃土水圓滿結合了木雕功力與大理石雕塑的特性,能夠完美呈現雕塑整體的清新無暇、無邪美感 ,也因為這是具體的生命狀態,仿佛黃土水提出了他的藝術態度,雕塑不必套入任何定義,即使是歷史的眼光也趕不上藝術家的藝術眼光。就像塞尚稱讚莫內有雙神奇的眼睛,善於掌握光線的能力,畫出一幅幅令人讚嘆的光之美一樣,黃土水的藝術家眼光不只是侷限在西方材料和西方的大理石雕塑造形美感上,他走出一條結合西方材料,中西方造型、東方木雕功力的圓融創作。 

甘露水。(來源:北師美術館臉書粉絲頁)
雕塑藝術最引人讚嘆的就是肌理、造型和線條,不同材料呈現的美感也大不相同。(來源:北師美術館臉書粉絲頁)

如果世人用民風保守的1919年的眼光是無法了解作品的藝術價值的。總體而言甘露水就是一尊百年前台灣第一尊裸體雕塑,一尊已臻完美的大理石雕塑。超越了當時的文化,為台灣雕塑藝術開展了一條長長的河流,創造性與寓意性,超越自我的藝術性。

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整理出黃土水在台灣共有47件作品,以體積高度來看甘露水也是少有的大件作品,至於保存在中山堂內他生命中最後一件作品「水牛群像」則是銅的浮雕,是一件橫幅的大件作品,其他銅雕或以水牛等台灣常見的動物為題材的作品,都不及甘露水的體積高度,大小各不相同 ,都是他對台灣家鄉的感情與記憶,他曾說「出生在這個國家便愛這個國家,生於此土地便愛此土地,此乃人之常情,雖然說藝術無國境之別,在任何地方都可以創作,但終究還是懷念自己出生的土地,我們台灣是美麗之島更令人懷念。」

具象的雕塑常容易淪為被論及像與不像的低層次視覺,這不是對待藝術作品正確的態度,藝術作品有更大的生命力的追求,具象只是一個載體,呈現具象美之外尚有意象存在,就像甘露水裸體女性腳邊活生生的小蛤蜊所傳達的一種意象的存在,細膩的提醒並帶領觀者思考超脫狹隘女性裸體的討論而觀注深化生命與關懷,「藝術的哲學性與藝術性本身終究合而為一」。

*作者為藝術評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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