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字之評豈易妄下─讀《人間詞話》:《陳定山文存》選摘(1)

2021-12-24 05: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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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坡百代文豪,而譏齊梁為小兒語,孟郊為秋蟲鳴,終為百世口實。一字之評豈易妄下可不慎哉!(圖/pixabay)

東坡百代文豪,而譏齊梁為小兒語,孟郊為秋蟲鳴,終為百世口實。一字之評豈易妄下可不慎哉!(圖/pixabay)

王靜安先生《人間詞話》,創境界之說,論隔與不隔,為世傳誦,僕未之讀也。長夏無俚於坊間得王國維先生三種,因得細讀其詞及詞話。其說精透處殊多前人所未發,然亦間有矛盾處,因為摘論,非敢妄下雌黃,亦欲與學者共討探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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詞以境界為最上,自是「名句」。又謂「有造境,有寫境,為理想與寫實兩派所由分;然二者頗難分別。」入後便無將「造境」、「寫境」二派,實地分別指出,但云:「因大詩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寫之境,亦必鄰于理想故也。」說得殊未明白。

今試以李白「床前明月光」全首解之。謂之一種境界,是矣。謂之不隔尤是。但第一句是寫境。第二即理想,第三句是動作,第四句是感懷。感懷可屬之於理想,動作可屬之於寫實,則一詩之內,即有兩派,不能說,「造境」、「寫境」為兩派之所由分。

一詩之中,寫實與理想,當為兩紐而不可分。一詩之中必具有此條件而後始成為好詩,不得謂人間竟有此兩大派也。故作者亦自圓其說曰:「然二者頗難分別。」

進而言之,句之高妙者,一句之中,一字之內即可有造境,有寫境:例如:「西風殘照,漢家陵闕。」是造境乎,是寫境乎,以言字面,全是寫實。而其高妙空闊,全為詞人自造之境。蓋此一境界,凡人得之為寫景,大詞人得之即為造景。然不得謂之理想,故以「理想」二字詮造境,亦未全妥。

故僕以為《人間詞話》第二條,其說頗隔,當作:有造景,有寫境,此理想與寫實之所由分。然下筆之際,二者頗難分別,因大詩人……云云,則不隔矣。

原文:「有有我之境: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有無我之境,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古人為詞,寫有我之境者為多,然未始不能寫無我之境。」

本書為詞話,前條已言「大詩人」,本條於無我之境,亦舉陶詩,似詞人無能作無我之境者。然,「平林漠漠烟如織,寒山一帶傷心碧。有我之境耶,無我之境耶?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有我之境耶,無我之境耶?」有我,無我,只在作者心子裡體會,不只在字面根求。千古談詩者,於無我之境,何以舉「采菊東籬」一句,未免拾人牙慧。

今解之曰:詩有全首入於無我之境界者,詞不能全入無我之境。惟李白〈菩薩蠻〉一首可以當之。

李白。(維基百科公有領域)
李白。(維基百科公有領域)

「無我之境,人唯於靜中得之」(原文),誠然,此境在詩亦惟五言絕句可以全首得之,其他不能。王維:「獨坐幽篁裡,彈琴復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全首空靈幽渺,真入無我之境。

「有我之境,由於動之靜時得之」(原文)信矣。但其續云:「故一俊美,一宏壯也」則遁矣。明月松間照,泉石上流,無我之境也。松風吹解帶,山月照彈琴,有我之境也。其不隔同,幽深遠趣同。且山月句,何嘗不優美,而宏壯二字不足以方之。「大江流日夜,」「明月照積雪」皆無我之境也,而宏壯麗闊,不可方物。故宏壯亦不得專指「有我」。

「故雖寫實家亦理想家也。又雖如何虛構之境,其材料必求之于自然,……故雖理想家亦寫實家也」(原文)二派由分之說,已自攻破。其云:「雖虛構之境,必求之於自然。」斯言得之。

《人間詞話》首倡境界之說,確乎發前人所未發,但舉乎境之說,而忽乎界之說,其言曰:「境非獨景物也,喜怒哀樂亦人心中一境界。故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否則無境界」,其推言界字,殊隔。

今解之曰:境是眼中所見,界是自己的喜怒哀樂,二者交融乃為境界。故寫境先由造境,而後玄理乃得。「寶簾閒掛小銀鈎」,是有境無界。「雲破月來花弄影」,則境界全出矣。

「客觀之詩人不可不多閱世……《水滸傳》、《紅樓夢》之作者是也。主觀之詩人不必多閱世……李後主是也。」(原文)

《人間詞話》此條最為可議,所謂擬於不倫。《紅樓》、《水滸》作者根本不是詩人。李重光則詞祖也,當曰:「詩人多閱世,閱世多則材料愈豐富,愈變化」(原文)李杜是也。「詞人不必多閱世,閱世愈淺則情愈真」(原文)李後主是也。

「馮正中詞,中後二主詞,皆在「花間範圍之外,宜花間不登其隻字也。」(原文)此條推重馮李,洞具灼見。惟歐陽舍人《花間集》飛卿而下所取皆蜀國名家,不採江南,非因其堂廡特大而為《花間》所不容也。

《人間詞話》極貶白石、夢窗,但其矛盾處亦多。如云:詞義晦遠嵯峨蕭瑟,真不可言,(王無功稱薛收語)詞中惜少此境,唯白石略得一二耳。其後又云:白石寫景之作,格韻絕,但如「二十四橋仍在,波心盪冷月無聲。」「數峯清苦,商略黃昏。」「高樹晚蟬,說西風消息。」如霧裡看花,終隔一層。北宋風流,度江遂絕。」

其意殆以「無聲」、「商略」、「說」為隔耶。然則「細雨溼流光」亦隔矣。「蠟燭有心還惜別,替人垂淚到天明」亦隔矣。蓋北宋人詞正如盛唐詩,事事物物,可說者甚多,不必窮思冥搜,故自然闊大。南宋人詞如晚唐人詩,非入嵯峨蕭瑟一路,便為北宋人籠罩,其所商量清苦者正是要不拾前人牙慧耳。

「陶謝之詩不隔,延年則稍隔矣。東坡之詩不隔,山谷則稍隔矣。」(原文)《人間》之所謂不隔者乃達也。非境界之隔。亦可謂不隔之義,即是要人看得懂。隔之義,便是要人看不懂,但「池塘生春草」,五字不隔,「園柳變鳴禽」則隔矣。靈運五言,隔者不知凡幾。東坡詩不但有隔,甚至有不到者。山谷固稍晦,若「未到江南先一笑,岳陽樓上望君山,」得謂之隔耶。「繁華事散逐香塵」隔矣。陶詩「刑天舞干戚」,何嘗不隔。

蘇東坡一生中娶了3個老婆,但每個都先他而去。(圖/維基百科)
蘇東坡。(圖/維基百科)

境界之中自有一層「隔」的好處。「獨坐幽篁裡,彈琴復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以言境界中間正有十數重「隔」,遂覺窈窕無窮。「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其境界中亦有十數重「隔」始成為絕妙的好詞。言之不足,故長言之,一首好詞,中間正有千百重悱惻怨慕,故詞體近於賦,賦者小雅之遺。嵯峨蕭瑟不害其晦。

僕以為;以白石當嵯峨蕭瑟,白石亦不足以當之。南唐二李,北宋美成,其庶幾乎。

我所謂「隔」,亦即《人間詞話》所謂境界之「界」。界是全境之中層層分界處。「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天涯路是一境,而在高樓上望之,是隔著一層境界矣。此天涯之路,平日每為碧樹遮蔽,是隔。而今天碧樹凋盡,可以一望無際,是不隔矣。然而;詞人唯恐其不隔也,乃不望之於今日,而望之於昨夜。夜色之中,豈能望盡天涯,於是全篇雲霧,嵯峨籠罩。董思白晝禪曰:「一樹有千百轉身。」此所謂曲盡其隔之能事。而辭意不隔。故《人間》之所謂隔者,乃「辭不達」之謂;不隔,非直截了當之謂。每見學者誤會此義,故特標而出之。

《人間詞話》又以用典為隔,如云「謝安池上,江淹浦外」則隔。又以鑄句為隔,如云:「酒袚清愁,花銷英氣」則隔矣。其實;謝池,江浦,乃為陳言濫調,非隔之謂。《人間》嘗舉一條:「沈伯時《樂府指迷》一條云:『說桃不可直說破桃,須用紅雨劉郎等字……』果以是為工,則古今類書具在,又安用詞為?」謝池,江浦即屬此類。至於「酒袚清愁,花銷英氣」已開清人駢體,鍊字處固以隔為工,不得謂之不佳。人間特有激而言耳。

又云:「古今詞人格調之高,無如白石,惜不於意境上用力,故覺無言外之味。」此言較為持平。

稼軒詞自是不可一世,蔣鹿潭分詞為四大派,置東坡於稼軒一系之下,可謂張湯斷獄,東坡復生,自己亦不得翻案。《詞話》云:「東坡之詞曠,稼軒之詞豪。」竊謂,豪、曠二字,殊不足以盡辛、蘇。又世言東坡不知音律,故有銅琶鐵板之譏。然讀其〈醉翁操〉,「琅然,清圓,響空山,無言」,琴音自然,溢絃而出。「戚氏」長調本有聲無字,東坡屬一伎倚聲,聲畢,坡辭亦就,今所傳者是也。故謂東坡不解音律者亦齊東野人語耳。至如〈洞仙歌〉之綺麗,其他小令之佚秀,亦豈一曠字所得盡之。稼軒詞,視坡又進,用律尤精,《人間》尊蘇辛而抑梅溪、玉田、草窗、中麓謂之鄉愿似矣。並夢窗而抑之謂,未免失之過激。

雍、乾間人論詞推崇蘇辛,作者述之。嘉、道間人重二張,故作者抑之。同、光間人重推崇夢窗,上及美成。故作者亦從而抑之。抑二張足矣。然夢窗可抑,美周不可抑也。故其所論,間亦矛盾而不自覺。

其云:「余覺夢窗甲、乙、丙、丁稿中……其惟「隔江人在雨聲中,晚風菰葉生秋怨」二語乎。又云:「夢窗之詞,余得取其詞中之一語以評之曰:「映夢窗,淩亂碧」,是直俳語矣,靜安學人,似不作如許輕薄。今夢窗全稿具在,信此六字,可以盡之乎?

「池塘春草謝家春,萬古千秋五字新,傳語閉門陳正字,可憐無補費精神」遺山論詩於此並未得灼見。《人間詞話》取之以譏:「夢窗、玉田輩,當不樂聞此語。」玉田之病,病在筆滑,容易成篇,與後山詩用水磨功夫者正背道而馳。夢窗詞經百煉,然後山功夫亦非夢窗所能了解,以此喻吳張,正謂作者於後山作詩功夫未嘗三折肱耳。

「北宋之詞有句,南宋以後便無句,如玉田、草窗之詞,一日作一百首也得。」(原文)玉田、草窗雖不得上方秦柳,中比周吳。若謂為作百首也得。未免言之太率。

「梅聖俞詩不是平淡乃是枯槁,夢窗、玉田之詞亦然。」梅都官詩極不容易領會。亦如唐之孟郊,連蘇長公也領會他不得。若夢窗、玉田,則詞家之曹鄶、滕薛,前比後山,此比都官皆為失喻。

夢窗原不與玉田、草窗同伍。而人間一例以膚淺視之者,正以作者與疆村蕙風同時,朱況推崇周吳,《人間》乃極力貶抑之。故《詞話》云:「近人棄周鼎而寶康瓠,實難索解」,絃外之音,為知言,兩字優劣亦以此定論。惟云:「蕙風長調在清真、梅溪之間,而沉痛過之。」又覺不倫。梅溪者,誠人間之所謂鄉愿也。若清真,豈易及哉?豈易及哉。

《人間》頗貶美成,亦以寶鼎康瓠之憾耳,故不免言之過實,及舉美成詞,每不啻若似其口出,文章乃天下之公器,又豈一手所得掩哉。東坡百代文豪,而譏齊梁為小兒語,孟郊為秋蟲鳴,終為百世口實。一字之評豈易妄下可不慎哉!

乙未端午定山記於台北之蕭齋

*作者陳定山(1897-1989),原名蘧,字小蝶,別署蝶野,四十歲後改名定山,工書、擅畫、善詩文,文章散見於上海各大報章雜誌,1948年來臺後,長時期在報紙副刊及雜誌上寫稿,筆耕不輟,出版多部小說集、詩集、掌故集、畫論、畫冊等。本文選自《陳定山文存》(新銳出版)一書。

《陳定山文存》書封。(新銳文創)
《陳定山文存》書封。(新銳文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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