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怡專文:自污拚蒙萬世羞─汪政權治下的劫後天堂

2021-10-30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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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日期間汪精衛偽政府主持下的「淪陷區」曾經一片歌舞昇平。

抗日期間汪精衛偽政府主持下的「淪陷區」曾經一片歌舞昇平。

引言:「忍死書生志待酬,欲當滄海止橫流,獨行那計千夫指,自污拚蒙萬世羞。」

失敗者回憶錄14:汪政權下的樂土

2010年時,清理塵封的藏書箱,找到一本封面有小蛀的線裝書《雙照樓詩詞藁》,打開有《小休集序》,下款是「汪兆銘精衞自序」,翻開第二頁,讀到「被逮口占」四首中的名句:「慷慨歌燕市,從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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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刀成一快」這個句子,我年輕時已看過不少人引用,但很少人說是汪精衛的詩句。至於全首詩,知道的人也不多。這是汪精衛在1910年刺殺滿清攝政王不遂被捕關進死牢,自念必死,用生命寫成的句子,注滿感情,瀟灑豪邁,兼而有之。其後又讀到詩詞學名家葉嘉瑩2009年的講稿《汪精衞詩詞之中的「精衞情結」》,引用〈被逮口占〉四首的另一首:「啣石成痴絕,滄波萬里愁。孤飛終不倦,羞逐海鷗浮。」寫的就是精衞鳥銜石填海的孤獨、執着、不倦不悔的精神。葉嘉瑩認為汪精衞畢生的詩詞,貫串着精衞情結。不僅是烈士情結,因為烈士如文天祥,赴死也說「留取丹心照汗青」,即讓姓名、忠義永留史上。但汪精衞最後與日本人合作,背負漢奸罵名,是連身後名都犧牲了。她說被汪的詩詞感動,是因為汪的終生所貫注的,就是這種精衛情結。

2013年,香港重印了《雙照樓詩詞藁》,書前有史家余英時寫的長序,他以大量史料論證汪精衛建立附日政權,不僅不是「賣國」的「漢奸」,而且在中國科技和軍力遠落後於日本的情況下,求和正是出於避免全面潰敗的「愛國」動機。而當時主和的也不是只有汪一人,至少具民族氣節的陳寅恪也是這樣主張。而從汪的詩詞中看到,他即使在建立附日政權前夕,仍然心懷愁苦。儘管余英時不否認汪可能有個人動機,但詩言志,他的詩詞一以貫之地呈現他不變的「烈士」情懷。

作者收藏的汪精衛《雙照樓詩詞藁》線裝本,首頁是一方朱紅「雙兆樓印」。(印刻提供)
汪精衛《雙照樓詩詞藁》線裝本,首頁是一方朱紅「雙兆樓印」。(印刻提供)

為新版《雙照樓詩詞藁》校注的南開大學教授汪夢川,在看了汪精衛的詩後,深感其「強烈之犧牲情結」及「民胞物與之志意」,而寫下這樣的詩句:「 忍死書生志待酬,欲當滄海止橫流,獨行那計千夫指,自污拚蒙萬世羞。

日本投降後,汪精衛夫人陳璧君被判無期徒刑,她在法庭上說:「汪政權治下的地區,是中國的淪陷區,也就是日軍的佔領區,並無一寸之土,是由汪先生斷送的。淪陷區是淪陷了的土地,只有從敵人手中爭回權利,還有甚麼國可賣?」1950年,陳璧君在中共監獄中為汪精衛表心跡說:「假如說中共政權的建立,是為了為人民服務,那汪先生才是真為淪陷區哀哀無告的人民服務。」

汪政權下,淪陷區的人民擺脫侵略軍的軍人統治,在可作緩衝的華人政權下得到喘息的空間,經濟、文化都有戰時繁榮的景象。2017年,台灣中央研究院研究員巫仁恕寫了一本書《劫後天堂:抗戰淪陷後的蘇州城市生活》,引用當時的資料,講1940年汪政權成立後,蘇州大量人口湧入,出現「劫後天堂」的榮景。與過去歷史書寫所講的漢奸統治下人民水深火熱,截然不同。

我記得那時候,家中有了留聲機,不斷有許多新的流行曲唱片,有的流行曲傳唱至今,如《何日君再來》。大批電影和影星歌星湧現,陳雲裳、周曼華、李麗華、李香蘭、周璇、劉瓊等,紅極一時,影藝事業更延續到戰後的上海,及其後的香港。文化事業是在稍有餘裕的社會才會蓬勃的。比諸當時中國廣大地區,包括廣大的國民黨統治區和中共統治的紅區,汪政權治下可算是人民的樂土也。

那時父親雖然從商,但亦有參與淪陷區的戲劇活動。這是我後來讀到一些文章,結合童年記憶,才知道的。(文章發佈於2021年5月24日)

失敗者回憶錄15:淪陷區藝文

淪陷時期最有名的雜誌叫《萬象》

1937年七七盧溝橋事變,接著是日軍與國軍的八一三會戰,11月日軍攻陷上海。儘管上海絕大部分地區淪陷,但直到1941年12月太平洋戰爭爆發前,上海的法租界、公共租界仍然是英法所統治,這四年,上海租界被稱為「孤島」。孤島時期,中國文化人雲集,在那裡發展了相當蓬勃的文化出版、電影、戲劇活動,而且貫注愛國抗戰的社會意識。太平洋戰爭爆發後,孤島也淪陷了,但那時候汪精衛的南京政府已經成立,在汪政權下,不少文化人仍然堅守崗位,各藝文活動都在摸索附日政權的政治底線,作反控制、爭自由的文化實踐。許多作家、導演、演員在汪政權治下冒起,名聲和表現延續到抗戰勝利後,以及1949年後在香港和台灣發展。

著名作家張愛玲,就是這時期冒起的,同一時期冒起的作家還有傅雷、鄭逸梅、柯靈等人。著名製片人張善琨長袖善舞,導演方沛霖、卜萬蒼、朱石麟,演員陳雲裳、李香蘭、李麗華、王引、高占飛等在這時期竄紅,這些人的演藝事業都延續到戰後。甚至可以說,上海淪陷區的文化活動,為戰後中國及香港、台灣的文化奠定人才的基礎。

淪陷時期最有名的雜誌叫《萬象》,它創刊於1941年7月,即孤島的末期,到1945年6月即抗戰勝利前夕停刊。由中央書店老闆平襟亞任發行人,先由陳蝶衣主編,到1943年5月主編改由柯靈擔任。張愛玲的小說《沉香屑-第一爐香》1943年5月在《紫羅蘭》雜誌刊出,柯靈讀後驚為天人。其後張愛玲的《心經》、《琉璃瓦》和《連環套》陸續在《萬象》連載。

《萬象》創刊號。(作者提供)
《萬象》創刊號。(作者提供)

《萬象》定位為「時事、科學、文藝、小說」兼顧的綜合性期刊,合乎「包羅萬象」的命名,趣味與意義並重,而其目的則在於「點綴,安慰急遽慌亂的人生」。《萬象》對政治的疏離,對日常世俗生活的貼近,和對永久人性的關注,在某種程度上迎合了淪陷區通俗文學的需求,亦不違汪政權的文化政策。陳蝶衣主編時期《萬象》主要衝破佔領者的封鎖,打開言說空間;柯靈主編時期則偏重於知識份子的言說。兩位主編的努力,使《萬象》網羅了最廣泛的作家群,並源源不斷地湧現出一批文學新人。《萬象》保持逾萬的銷量,成了「(淪陷區)非常時期的非常(文化)現象)」。

淪陷區的電影業,不能不提到張善琨,1942年在親華的日本人川喜多長政的拉攏下,他出面將12家上海電影公司合併組成中聯公司,一年內拍了43部電影,他一方面表示「效忠于國家、效忠於東亞」,一方面提倡「保持電影的娛樂性」。那時大部分的電影題材都是風花雪月,卿卿我我的愛情故事。顯示出他和電影人在特殊環境下隨機求變的心態。在他旗下,以朱石麟、卜萬蒼、岳楓、李萍倩為代表的創作群體,基本上沒有主動地拍攝為日本侵略服務的「國策電影」。即使是奉命拍攝以鴉片戰爭為背景、配合反西方的「大東亞共榮圈」國策的影片《萬世流芳》,編導也避重就輕地以林則徐的愛情生活為主線。戰後,這些演藝人沒有被指為「漢奸」。在中共的正統電影史上,淪陷時期的上海電影皆被套上了「漢奸電影」的帽子。但香港電影資料館2000年出版《南來香港》一書,台北電影資料館於2001年出版《童月娟(張善琨夫人)回憶錄》,對張善琨及淪陷時期電影事業基本上採取諒解態度,認為至少保住中國電影業的命脈。

電影之外,還有蓬勃的話劇演出。一些在歷史中遺失的人物,在我模糊的記憶中出現。(文章發佈於2021年5月26日)

*作者為香港知名時事評論家、作家。1970年曾創辦雜誌《七十年代》,1984年更名《九十年代》,直至1998年停刊。本文原發表於香港蘋果日報,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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