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國召喚紀念碑─驕傲與悲傷等量存在:《25座二戰紀念碑教我們的事》選摘(1)

2021-10-08 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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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馬耶夫崗(Mamayev Kurgan)山頂上聳立的碩大雕塑訴說著許多事情──不僅涉及第二次世界大戰,更關乎俄羅斯精神。(維基百科)

馬馬耶夫崗(Mamayev Kurgan)山頂上聳立的碩大雕塑訴說著許多事情──不僅涉及第二次世界大戰,更關乎俄羅斯精神。(維基百科)

引言:「不管敵人多麼兇殘,祖國永遠屹立不搖。」─俄羅斯伏爾加格勒市(Volgograd,即二戰時的史達林格勒[Stalingrad])的馬馬耶夫崗(Mamayev Kurgan)山頂上聳立的碩大雕塑。它的龐然體積訴說著許多事情──不僅涉及第二次世界大戰,更關乎俄羅斯精神,而且深深連結到民族的歷史包袱。

馬馬耶夫崗上不是只有一座紀念碑,它是個紀念碑林立的場址,而且一座比一座巨大。我頭一回造訪時,感覺自己好像來到一個巨人的國度。在山腳下,一座打著赤膊的巨大男子雕像站立著,一手緊握機槍,另一手抓著手榴彈。他看來就像從岩石堆後縱身躍出,全身肌肉突起,有三層樓那麼高。在他身後、通往山頂的台階兩旁,是一群大塊頭的士兵浮雕,彷彿決戰將至、紛紛從殘垣斷壁中蜂擁而出的樣子。爬上山坡看向更遠處,會看到一位哀傷母親的龐大雕塑,足足比我住的房子大上兩倍。她俯身凝望兒子的屍體,眼淚滴淌到一池大水塘,人稱「淚湖」(Lake of Tea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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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列在公園裡的十幾座人像,個個巨大:沒有哪一座的高度低於六公尺,而且其中某幾座英雄雕塑還要再大上三或四倍。然而,位於上方山頂、高高聳立的一座雕像頓時讓他們全部成了孩子。山頂上地勢險要,俯瞰窩瓦河(Volga),坐落於此的雕像碩大無朋──那是象徵俄羅斯母親的雕像,正在呼喚孩子們起身為她作戰。只見她張口吶喊,頭髮與衣裳在風中飄蕩。她的右手高舉一柄寬闊長劍,直指天空。從腳底到劍尖,她那八十五公尺高的身形兀立在半空中,幾乎比紐約自由女神像高兩倍、重四十倍。她在一九六七年首次亮相,成為當時世界上最大的雕像。

這座名為「祖國召喚」(The Motherland Calls!)的紀念碑,是俄羅斯最具代表性的雕像之一,由前蘇聯雕塑家葉夫根尼.烏切季奇(Yevgeny Vuchetich)花了數年時間設計、建造完成。整座雕像大約使用了兩千五百公噸的金屬和五千五百公噸的混凝土。光是那柄長劍就重達十四公噸;也因為它實在太重了,烏切季奇只好與一位名叫尼可萊.尼基金(Nikolai Nikitin)的結構工程師合作,以確保劍不會因為太重而落下。他們不得不把劍身部分鑽空,免得強風吹到劍時引起晃動,危及整個結構。

要是這座紀念碑蓋在義大利或法國,恐怕會顯得大而不當。但這裡可是窩瓦河畔那座昔日稱為史達林格勒的城市──在這裡,它在靜謐中給人的那種情境感受,可說是再恰當不過。一九四二年,在此地爆發的戰役讓西方戰場上的一切戰爭相形見絀。起初是德軍以二戰以來最猛烈的空中轟炸揭開序幕,接下來則有十幾支集團軍發動進攻與反攻。戰役演變成範圍遍及整座城市的巷戰,雙方士兵在炸成廢墟的房舍間,一條街、一條街乃至挨家挨戶地廝殺。在那五個月當中,差不多有兩百萬人喪生、遭受重傷,或失去自由。交戰雙方在此單一戰役中的傷亡合計,便已超過英、美兩軍在整場二戰的傷亡總數。

當你站在馬馬耶夫崗頂,籠罩於祖國召喚巨像的陰影下時,你可以感覺到這整段歷史的沉重。即便身為外國人,同樣會感覺到壓抑和窒息。對不少俄國人來說,這是個神聖的地方。這座山丘的俄語「Kurgan」意味古墳或墓塚,最初專屬於一名十四世紀的軍閥,然而經歷了歷史上規模最大戰爭中最浩大的一場戰役之後,它被賦予一種新的象徵意義。在這塊一九四二年的主戰場上,埋葬了不計其數的無名士兵及平民屍骨;甚至到了今天,當你走在山丘上,依然可能找到半埋在土中的金屬與人骨碎片。不論從抽象形象上、還是以寫實角度來看,祖國召喚巨像可說不折不扣地挺立在屍骨堆成的山陵上。

俄羅斯的這場戰事規模之大,是馬馬耶夫崗上的紀念碑如此宏偉的原因之一。但這並非唯一原因──實際上,這甚至不是最主要的原因。雖說肌肉發達的英雄和哭泣母親的雕像都相當龐大,但唯有兀立於山崗頂上的那位女巨人才真正夠分量,足以主宰下方所有的雕像。要記得,這一切並不是要銘記那場戰爭,而是象徵「祖國」。這裡傳達的訊息很簡單:不管戰爭再慘烈,不管敵人多麼凶殘,「祖國」永遠屹立不搖。祖國召喚雕像的巨大身形,應當是為了對浴血苦戰的士兵及哭泣的母親提供慰藉,提醒大家儘管犧牲重大,但至少共同成就了強大與燦爛。這便是馬馬耶夫崗的真實意涵。

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後,前蘇聯人民幾乎無以慰藉。他們不但仍處於戰亂損害所帶來的創傷之中,而且還面臨著不確定的未來。不像美國人,俄羅斯人沒能從戰爭中獲得經濟利益;相反地,戰爭暴力造成他們的經濟徹底崩潰。此外,俄羅斯人也未能贏得新的自由:儘管人們期待一九四五年後實行政治鬆綁,但史達林很快便重整旗鼓進行整肅。俄羅斯人戰後的日子相當嚴峻。

唯一讓俄羅斯人及其他前蘇聯人民感到安慰的事,或許就是他們的祖國最終證明自己確實是個偉大的國家。截至一九四五年,蘇維埃聯邦社會主義共和國(USSR,簡稱蘇聯)擁有人類有史以來最龐大的陸軍。蘇聯不但控制幅員遼闊的歐亞大陸,還把波羅的海與黑海納入版圖。第二次世界大戰讓蘇聯恢復了固有疆土,並同時朝著西方與東方進一步拓展,這時蘇聯的勢力範圍已經深入歐洲的心臟地帶。二戰前,蘇聯國內動亂致使國力衰弱,充其量只是個次等強國。但二戰之後,蘇聯成了超級強國。

馬馬耶夫崗上的祖國召喚巨像便是設計來證明這件大事。巨像於一九六○年代建造,時值蘇聯國力達到巔峰。高聳的巨像旨在警告任何人不要斗膽進犯蘇聯,而它同時也是一個要蘇聯人安心的符號。巨像在此宣告它將永遠保衛子民。

當蘇聯公民初次站在山頂上,身後有祖國召喚的庇蔭,前景看似壯麗無垠。他們立足之處以西、方圓一千英里的範圍全部是蘇聯領土。向東行,即使跨越了九個時區都還在國境之內。就連天空都好像歸他們所有:第一位太空人來自俄羅斯,第一位女性太空人也是。當他們仰望祖國召喚這座巨像,會情不自禁地眺望其後方無邊無際的天空。

自那時起,俄羅斯一直在蓋各種戰爭紀念碑。它們當中有許多都跟在伏爾加格勒的規模不相上下。比方說,一九七四年莫曼斯克(Murmansk)豎起一座高達四十二公尺的蘇聯士兵像,以茲緬懷一位在一九四一年七月在北極地區作戰殉國的軍人。一九八○年代初,當時仍隸屬於蘇聯的烏克蘭,於基輔(Kyiv)豎立了第二座祖國召喚雕像。(它跟馬馬耶夫崗的雕像一樣由烏切季奇設計。連同底座,它的高度超過一百公尺,或約略三百二十英尺。)接著,在一九八五年,為慶祝終戰四十週年,蘇聯拉脫維亞首都里加(Riga)豎起了一座七十九公尺高的勝利紀念碑。

所有這些雕像都是權力與信心的象徵。然而光陰流逝,自祖國召喚雕像於伏爾加格勒落成後,轉眼已過了一個世代,這時蘇聯的國力開始動搖。一九八○年代,波蘭與東德等「東方集團」國家開始擺脫蘇聯束縛,最終導致共產主義在這些國家完全崩盤。隨後,蘇聯本身也逐漸解體:首先是立陶宛於一九九○年三月獨立,緊接著波羅的海、東歐、高加索,和中亞等地的十三個國家相繼脫離。巨人就此土崩瓦解。最終,一九九一年十二月二十六日,蘇聯宣布解體。

在那段期間,許多俄國人感到絕望。一九九○年代末擔任美國國務卿的瑪德琳.歐布萊特(Madeleine Albright)講過一個故事,說她曾遇到一名俄羅斯男子向她吐苦水:「從前我們是超級強國,而今天我們不過像個擁有飛彈的孟加拉。」幾十年來,對於像他這樣在整個世紀中吃盡苦頭的人來說,國家的偉大是唯一的慰藉。現在,這僅存的尊嚴也被剝奪了。

在如此氛圍下,俄國龐大的戰爭紀念碑開始看來不再是權力的象徵,意境上反倒貼近雪萊(Percy Bysshe Shelley)一首著名十四行詩〈奧茲曼迪亞斯〉(Ozymandias)的情懷:昔日輝煌的遺物,注定要被時間的沙塵緩慢而無情地吞噬。不過,這段歷史並未讓俄國官方怯步,甚至剛好相反──俄羅斯始終沒有停止慶祝第二次世界大戰勝利的榮耀。譬如,一九九五年,一座嶄新打造的「衛國戰爭中央博物館」(Museum of the Great Patriotic War)於莫斯科開幕。在博物館前方,有一座聳入雲霄的紀念碑甚至比馬馬耶夫崗頂的巨像還高──沒錯,這座新紀念碑高達一百四十一點五公尺,世上還真找不到比它更高的二戰紀念碑。而新的紀念碑仍舊蓋個不停。二○○七年四月,別爾哥羅德(Belgorod)、庫爾斯克(Kursk)、奧廖爾(Oryol)等三個城市被授予「軍事光榮城市」(Cities of Military Glory)的封號,各自豎起了嶄新的方尖紀念碑,以褒揚它們在戰爭中的卓越表現。隔年十月,又有五個城市獲得此一封號,分別豎起另外五座方尖紀念碑。短短五年內,俄羅斯全國共有四十多個城市以同樣形式獲得此殊榮,從維堡(Vyborg)到海參崴(Vladivostok),一座座嶄新的紀念碑拔地而起。

在馬馬耶夫崗,人們也可以感覺到同樣的感受。一九九○年代,蘇聯政權崩潰時,祖國召喚雕像跟著開始傾頹。環繞淚湖的管道腐朽,漏水滲入雕像周圍山丘,使得土壤鬆動。到了二○○○年,雕像手臂上出現深深的裂痕。幾年後,有報導稱,雕像已側傾二十公分。經費拮据的俄國政府長期以來都承諾要為重建工作提供資金,但資金始終沒有到位。沒人曉得這種公然忽視的態度是由於俄羅斯新突顯的貧困問題,還是由於對蘇聯的歷史過往所新生的矛盾心結。

然而,最近幾年,這座紀念碑又重新煥發出生機。我在二○一八年造訪俄國時,祖國召喚剛剛修復完成。伏爾加格勒市中心的其他紀念碑也進行了翻新,城市裡的勝利公園(Victory Park)全部關閉進行整修。在名為「陣亡英雄廣場」(Square of the Fallen Heroes)的中央廣場上,學生們正在練習踢正步,準備參加紀念史達林格勒陣亡將士的儀式。

這裡存在驕傲,也存在等量的悲傷。今天,當你爬上山丘,會見到來自俄羅斯各地的民眾;他們來到此地,表達敬意。家長帶著孩子前來,讓孩子們知曉關於他們高曾祖父一輩的英雄事蹟。年輕婦女在祖國召喚這座紀念碑前擺弄姿勢拍照,同時也在其底座獻上一束束紅色康乃馨。軍人們身著正式軍禮服,登上台階時,身上的勳章叮噹作響。

這些人當中,沒有誰能逃脫造就他們的歷史,也沒人能逃避一九四五年以來對於偉大的渴望,這種渴望已成為他們國家意識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無論好壞與否,他們都繼續活在山頂那座巨大雕像的庇蔭下。

*齊斯.洛韋(Keith Lowe),全職作家和歷史學者,公認是二戰及其後續影響相關歷史的權威,曾任美國公共電視頻道紀錄片《德國大轟炸》(The Bombing of Germany)的主講人及歷史顧問。本文選自作者著作《25座二戰紀念碑教我們的事:我們是定義歷史的人,還是歷史的囚徒?》(八旗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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